34.软肋
浔炆将门推开时,他欣长的身形站在逆光的阴影里,很奇怪,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是他……
他走近时,千宁儿看见了他脸上的伤痕,不止是伤痕,他瘦了很多,原本便轮廓分明的脸,现下更是有棱角,她看清他的脸略微一诧异,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下意识的问他的伤口……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他已经坐在了离她颇近的地方,他听到了她的问话,并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抬头看向她道:“没事,与中椿发生了口角,动了手。”
中椿……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联想到那个琉球的二皇子,确切的说是琉球新的统治者,虽然她不常接触政治,却也觉出了一点奇怪,琉球与帝国而言,向来只是附属的地域,就似诸侯国与京洛一般,尊卑向来分明。
中椿虽现下已经是琉球的新一任统治者,于京洛的帝王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臣子,怎能与帝王动手,浔炆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心底的疑惑,又道:“我与中椿很早便认识,他稍微有些僭越,是得了我的允许。”
千宁儿只看着他,并没有说话,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眉眼间似攒着些疲惫,屋内没人说话,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懒散的靠着墙,后来索性闭了眼睛道:“明天有人送你出去,皇叔的人会来接你。”
千宁儿握着杯子的手滞了滞,这才发觉杯中的水早已经凉透,她心里有太多疑惑,却在开口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她才开口道:“为什么是九王爷的人接我,你呢,你为何会出现在这?”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称浔炆为皇上,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
他来见她似有些勉强,也不愿多看她,只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千宁儿看着他瘦削的脸,目光停留在那伤痕之上,伤口不深,却不像是与人打架所致,而像是被利刃所伤,心里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被浔炆关起来的这段时间里,京洛定然发生了很多的事,而她一无所知,被人从暴室里带出,在马车里遇险,后又被扣在这里,她就好似被闷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瓶子里,周围的人嘴在动,手在挥舞,而她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浔炆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天前的那夜,宫里是发生动乱了么?”
浔炆的眉毛的动了一下,本来就不甚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千宁儿的手握在了他的伤口处,那里因着铁链的磨损和连日来的溃烂已经能看到筋骨,巨大的疼痛席卷而来。
因着不想让千宁儿看出什么,他的脸除了刚刚微不可查的一动,就再也没有任何忍痛的表情,而是变得越发冷峻。
他知她向来聪明,虽然他提前将她隔绝在所有信息之外,她亦能从一些风吹草动里面觉出一些不妥,说出来的话须得半真半假,才能让她信服,甩开她手的动作剧烈,嘴里涌出猩甜。
他强行咽下,淡淡的看着她道:“拓允那夜带兵攻入皇城,问我皇位与你之间选择哪个……”他说着看了千宁儿一眼,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浔炆将她那小动作看在眼底,带着一抹惯来轻佻的笑意道:“他这话问的委实好笑,于我而言,后宫女人何其多……”
他漫不经心的说着,看着眼前那瘦削的女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着,几乎要要骨头捏碎。
他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难过,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对他并不是全不在乎,他看见了她强自镇定的眼里起了一层水雾,稀薄而朦胧,她抬起手佯装将额间的碎发捋开,手却有些颤动。
他嘴角却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你不是在进宫前就中意九皇叔么,现下我成全你们了,明日收拾妥当了有人引着你出去,日后你安心做你的王妃也好,侧妃也罢,都与我再无瓜葛。”
“我放过你了……”
千宁儿捋发的动作顿了顿,她不知自己现下是什么情绪,该欢喜,该释然,还是该痛苦,脑子里似被掏空一般,一瞬间什么都没有,她抬起头,想给他一个如平日一般淡然的神色,却觉得自己牵动嘴角的动作有些艰难。
浔炆抬起眼看向她的神色,感觉自己内心有些地方在分崩离析,他却一挑眉毛,眼里闪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脸凑到她的面前道:“难道……你已经爱上我了?”
他的脸离她很近,近得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就如极北之巅上的冰凌一般,语调轻缓,却透着侵入骨髓的寒凉:“不要自作多情,你至始至终都是我一时性起的玩物……”
他说着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此时若是有人看过来,那柔缓的动作真正便是两人极亲密的人才能做出,千宁儿一把推开他,伸手在他脸上响亮的打了一巴掌,那声音太响,让两个人都同时愣了一下。
她那一推,手上的力度很大,浔炆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胸口处的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他转身面前墙壁,鼻尖有淡淡血腥味溢出,身上的纱布已经开始有些浸透了,他不能在这里待太长的时间了。
背后没有一丝声音,他不知她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绪,他欲回的头似被灌了铅一般沉重,半晌,他听到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果说明日我不走呢,你会将我怎么样?”
他没有转身,却仍像是看到了她脸上倔强的神情,就如他第一次强行占有她,旭阳死的那个夜晚她四处寻找时的神色,就如同她将他强行压在身下,她的双眼虽然猩红,却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定定的睁着眼睛看着他时的神色……
玄墨色的衣襟被胸前的血染得有些湿了,他极冷漠的开口道:“这可由不得你……”
她越是对他流露出感情,他便越不能回头,这样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才不会因着对他心存愧疚而过得不顺遂;这样即便她想起了他,也只会记得他的冷漠无情,记得他的荒诞与强迫……
他在她心里留下最好的印象,便也停留在那个潮汐涨落的琉球河畔,他带着面具将赤脚的她拥在怀里的紧张模样。
他转身跨出那门时,赭红的血顺着胳膊流下,被他伸手握在掌中,他知她在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是以身形挺得笔直,脚步也丝毫不迟缓,当房门被关上,他走到回廊拐角她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时,一口鲜血毫无预兆的喷了出来。
有人上前扶住他的身形,回头看时,他走过的那条路,斑驳着布满了血线,他额间有细密的汗冒出,百里袭伸手帮他擦了一下道:“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浔炆睁眼一把将她扶着的手打掉,身子踉跄得朝后退了退,百里袭笑了一声道:“皇上您这么讨厌我,都快死了也不想再看我一眼了是吧。”
浔炆微皱着眉头,并不理她,百里袭又走近他道:“放心好了,我现在对你也没存好印象,我来是想替中椿问,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浔炆一把推开她,站起身来,踉跄的朝前走,似乎站在一旁的百里袭如空气一般,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中椿从黑暗里走出来,看着站在一旁的百里袭,用口音不纯正的京洛话道:“你心疼他?”
百里袭眼光一闪,回过头来笑靥如花:“心疼他?哈哈哈,我恨他不能立即死在我面前。”她说话的声音飘在夜空中,清脆而尖利,带着浓浓的狠意,中椿亦大笑起来道:“你嘴里的话可和你的心想得一样?”
他突然将脸凑近百里袭,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伤痕,轻声道:“女人啊,真是个奇怪的生物,由爱生恨自古以来就多,由爱而装恨的也不少啊。”中椿的眼睛里明明含着笑,却让站在他身侧的百里袭身上骤然生出一股寒意。
她并未避开他的眼神,手指在他的鼻尖轻轻一划道:“你说什么呢?”柔和而带着些撒娇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的旖旎。
夜里,那间腐臭而潮湿的暗牢里寂静无声,浔炆的手脚又重新套上了链子,身上的那件衣裳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他坐在一处,微闭着眼睛,脸色煞白,看上去很虚弱,但即便如此,外面的那些人却仍近不了他的身。
刚进来的两个大夫,被他打得晕死在地上,人事不知,后面过来的人也只能站在铁链外的地方,中椿赶来的时候,地上又添了几个伤员,浔炆嘴角的血已经干涸,黑暗的空间里满是血腥味。
中椿看了看地上的人,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浔炆,你不要太过分……”
浔炆抬眼看了中椿一眼,似是没了力气,他竟一点也没有反抗,而是咧嘴一笑道:“明日准备一辆马车,将宁儿送出去。”
中椿一把松开了他,他仍靠在墙边,呼吸有些粗重,中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将她送出去,有什么好处?万一你反悔,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浔炆将头偏在一边,淡淡道:“难道你还有其他让我松口的办法,你知道我惯来不怕死。”
中椿的手在黑暗中握紧,浔炆说这话,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家伙在琉球便不拿命当回事,又兼之他身手很好,他们经常是群起也讨不到一点好处,平日若是单独遇见他,还要下意识的避一避,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佩服他的硬气。
他清了清嗓子道:“好,我答应你,最后一次。”中椿想着,这真的是他唯一的软肋了,他若不放了那女人,浔炆定然要与他死耗到底,现在这京洛朝堂已经慢慢有些躁动,而发往琉球的兵却仍在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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