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再见
他们走上一个斜坡，又走下一个斜坡。谁都不曾开口。
脑海中酝酿了许多话题，到嘴边，又咽回去。
突然听张辰笑着说：“那封信……说不定以后会很值钱。”
她一下就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语气里的自信刺激了黎悦。她马上反击道：“被我烧掉了。”说完又懊悔。
“什么？”他表情震惊。
黎悦也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暑假嘛，表妹来我家，好像被发现了，我怕被我妈知道，只好烧掉了。”
她还记得那些黑色的字迹在火舌侵蚀中逐渐清晰，再慢慢烧成灰烬的过程。她就那么蹲着，呆呆地看着，没有其他办法。于她而言，那不是什么不重要的物件，是她不能宣之于口，不能被人发现，无人可以分享的秘密。
他目瞪口呆，好久才叹了口气：“算了。那封信，我都已经不记得写了些什么。”
可我记得……
“你收到信后……也没有给过我回复，我等了好久。”他看着她，语气轻松，眼神幽怨。
“啊？你不是说不用吗？”她为自己辩护。
“我说了吗？”他惊讶地问。
“你最后写了，你只是想让我知道，不是想要什么。”黎悦有理有据。
张辰表情无奈，低声道：“说是那么说，正常人都知道得回复一句吧。”
是说我不正常吗？
“你不说，我哪里知道这种事啊。”黎悦吐槽。
沉默片刻，他又说：“我后来托人问了，你还说我长得丑。”
黎悦大窘：“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有这种事吗？托谁问的啊？一个名字闪过她的脑海，哎，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李梦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跟李梦瑶那么要好。
“原话是这样，我让人问你觉得我怎么样，人家说你回答了一句——‘样衰’。”他像讲笑话一样说给她听，观察她的反应。
啊，像是她会说的话。黎悦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突然被不太熟悉的人问及这种问题，第一反应当然是划清界限。即便是很熟悉的人问，想来自己也会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想解释，不想伤害他。
“算了。”她的表情/欲盖弥彰，他不想听。
话到嘴边，他不想听，叫她如何说得下去？
走到校门口，黎悦跟他道别：“拜拜。”
“拜拜。”
她接过行李箱，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回头。张辰还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张辰，你知道吗？“样衰”除了表面意思，还有其他含义。你写了一封信，然后一走了之，消息全无，真的很让人讨厌……
——
明明是假期，黎悦却提不起兴致。
饭桌上，一家人边吃饭边聊天。黎原说菜太咸了，姚蕙尝了一口，自认为刚刚好，问黎悦：“妹妹你尝了吗？咸不咸？”黎悦没反应，她又喊了两声。
黎悦反应过来：“啊？哦，对。”
“对什么，我问你菜咸不咸，心不在焉的……”
“啊，在想些事情。”
“什么事情比吃饭还重要。”
“学校的事。”黎悦往嘴里拨了几口饭。
重要吗？她不知道，她只是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
社交软件上，与张辰的对话变得微妙。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张辰说。
“什么想什么？”
“算了，没什么。”
张辰，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不知道怎么做好。”
“不知道怎么做，那就顺其自然吧。”黎悦回复。
“顺其自然……”
“明天出来逛逛吧？”张辰问。
黎悦问：“几个人啊？”
“就我俩。”
黎悦看着聊天对话框，缓缓打出：“两个人多尴尬啊……再找一些人吧。”
“既然你那么说，那我们就没有必要那么熟了。”
什么意思？连朋友都不能当？你可以跟李梦瑶做朋友，却不能跟我做朋友？
“我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那么好的。”
对对对，所以你才会对她那么好，帮人家辅导功课，无怨无悔！
爸爸出差，夜里，黎悦陪她妈一起睡。
池塘里的青蛙又开始呱呱叫。
她蜷缩起来，侧躺着。闭上眼，睡不着。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他背着书包，微笑着站在讲台上。他从她身边经过，运动鞋的样式跟大家的都不一样，她后来才知道那叫徒步鞋。
他坐在座位上，微微仰头笑着看她，说金庸最后一部小说叫“越女剑”。
课间，他被人群簇拥在中间，连班里最喜欢欺负人的男生，都收起气焰，放低姿态，希望能跟他多说上几句话。
校道上，他轻轻点点她的肩膀，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早啊。”
他喊她阿紫时的眼神，说他喜欢紫鹃时的眼神。
昏暗天光下，他站在梯子上，抬头往楼上看。
他笑着调侃她以后是想要当模特吗？
他说高考用的是黑色笔。
他说大学专业分文科工科理科。
他说真羡慕你可以站那么前。
他说，黎悦，我喜欢你。
可是……
他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她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怕惊扰了母亲大人。常听人家说失眠，人生第一次体验到。闭上眼睛睡不着，睁着眼睛也不困不累，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索性看着天花板，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地点？”
早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
公交车行驶在城市主干道上，道旁街景向后掠去。
她如约而至，张辰早已等候在那。
看到她，他露出了笑。
他带着她逛动漫城，那是少年们都爱去的场所。她都不知道原来他喜欢动漫。她拘束地跟着他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无心于两旁的店铺，随口应着他说的话。他点点她头上的丸子头，说：“好可爱。”
她避开，生气地说：“别把我的发型弄坏了。”
他们在一家饮品店坐下。
张辰说要请她，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种“好意”，坚持自己付了款。
“下次还是多叫点同学吧，两个人的同学聚会比较闷。”她握着杯身，说得直白。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后，淡淡地说：“有没有看过鲁迅写的一篇东西，在《彷徨》里面的。说一只苍蝇，被赶走了，飞了一圈，又飞了回来。”
“什么意思？”她问。他忘了，她不读鲁迅。
“感觉我就像那只苍蝇，”他紧紧盯着黎悦，若有所指，“飞了一圈，又飞回来了。”
她不敢直视他：“突然这么严肃。”
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苍蝇？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烦人。
他缓了神色。
长久的沉默。
“不早了，该回家了。”黎悦说。
c市的夏天漫长。十月初，他们还穿着短袖。黎悦看着大街上成双成对的情侣，觉得他们两个人的组合，真是违和。
并肩走着，黎悦的双手无处安放，一直抱在胸前。
“一整天都是这种防备的姿势，”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装酷不累吗？”
怎么可能不累……还不是怕……
她抿抿嘴，慢慢垂下手。
手背瞬间冰凉。
她下意识地挣开，被他握紧，没成功。再用力挣，这次，他松开了手。
手松开的瞬间，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耳边，张辰自嘲地说：“我们师兄说，‘只要紧紧握住女孩子的手，她就能成为你的女朋友’，看来是骗人的。”
委屈、不甘、冒犯，通通涌上心头。
不是这样的！她扭头看他，他努力维持着骄傲自信的神情。
她扭头，什么话都没说。
张辰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节后返校。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斟酌再三，输入：“我觉得，你不是真的喜欢我。”
消息发送。等了好久，他终于回复：“也许吧”
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黎悦想追问，“也许吧”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是你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猎物？抑或是消遣？为什么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懒得给予？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到底喜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说？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对你，其实，其实我，也曾期待过……
可是……
如果他回复：对不起，我可能不是喜欢你，只是急着想找个女朋友……
想到此，那些一句接一句的疑问堵在她胸口，堵得她喉头发紧，堵得她眼眶湿润。她关闭了聊天对话框，没再追问，何必自取其辱……
他的头像不再闪动，短信也不再有。
她将关于他的回忆慢慢地封存起来。只是偶尔还是会想，“也许吧”，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还是会喜欢看帅哥。
师兄问她，有没有喜欢过的人。
她说有啊，好多好多啊，语气夸张。
师兄说：“好多？既然那么多，也就说明了那份所谓的‘喜欢’是多么地肤浅，既然那么肤浅，又怎么算得上是真正的喜欢呢？”
黎悦心想，或许，我喜欢的，只有自己吧。
同学在课堂上忽然回头问她：“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大脑瞬间作出反应，她说：“不可以。”
他又回过头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我？我们之间，甚至没有怎么聊过天。大学里的男孩子都这样吗？广撒网，多敛鱼？
她又梦见了张辰。梦里总看不清他的脸。逆着光，像是笑了，醒来，又觉得没有。
“也许吧”，她想问，却早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大四，她正坐在回校的公交车上，秋风萧瑟。她要回去进行报名考研的现场确认。手机震动，打开一看，居然是张辰发来的短信，问她读研吗？她说报考了，回校确认。回问他，他说跟女朋友双双保研。
她回复：恭喜，真让人羡慕。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从别人口中。
他说有时间的话见一面吧。
道旁积满了落叶。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再次见面，两人都有些拘谨。
这所学校那么大，自那以后，她未曾见到过他。她见到了他的女朋友，很漂亮，很温柔。她没有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怕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她后悔今天打扮得过于随意。
他向女朋友介绍，说她是以前的同学。
她笑笑点头确认，称赞女朋友好漂亮，他好福气。
真的，比她漂亮，又比她聪明。
对方说谢谢。
她说要走了，他说好。
女朋友在他耳边小声建议邀请她到实验室坐坐。他低头倾听，表情温柔，是她未曾见到过的模样。
她很想拒绝，说出口却是坦然的“好啊”。
一路无话。
她跟在他们身后，走着他平时走的校道，看他们咬耳朵说悄悄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笑了。
她忽然想逃。
实验室到了，里面还有好多其他的学生。他们穿上实验服，忙着手上的实验，根本顾不上她。
她如坐针毡，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们身上，终于忍无可忍，说自己要走了，仓皇而逃。
她从别人那听说了他后来的消息，出国、结婚、生子。
她的手机，在研究生毕业从学校回家的公交车上被盗。于是，他们的故事，随着电脑报废、手机被盗，终于一点一点地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社交软件、手机短信，再也没有他发来的新消息。
时间的流逝，让他们短暂的交汇，在他人生中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微不足道。她和他的故事，不过是他人生中一小截切片。
只有她，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漫长的、炎热的夏天，那个令人晕眩的午后。
少年说，借一步说话。
少年说，黎悦，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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