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
那也是一个秋天，风很大，十月底的河春终于有了凉意，学校的林荫道被淹没在一片金黄色的落叶里，每当有人经过的时候，路边枯黄的叶片就会被踩出咔的一声。
贺飞星坐在树下的公共长椅上，脚边堆满了被扫到一起的落叶，他弓着背，双手交叠在一起，顶在额头上。
就在刚刚，他挂断了祝琪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的祝琪用一个充满了喜悦和绝望的啜泣声音对他说：你妈的肾丨源找到了。
一片被秋风从树上吹下来的落叶见证了贺飞星的表情从兴高采烈转为无可奈何，最后的最后，他抓着手机，痛苦又无助地弯下腰，伏在膝盖上低声呜咽。
在一个多月前的某一个夜里，贺飞星被手机铃声吵醒，他在室友的抱怨声里走到阳台上，被动地接受了祝瑶病情加重的事实。
当时他刚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天仿佛在那个瞬间塌下来了，砸在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单薄的肩膀上。
没人知道那一晚他究竟想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那个夜晚做出了什么决定，但当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祝琪从医院返回家里拿东西，看见了站在门口眼眶通红的贺飞星。
他的下巴上泛着很浅的青色胡渣，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祝琪觉得他肯定很累，因为他看起来一夜没睡。她穿着那条被洗得发白的花裙子，哎呀一声骂，叫醒了小巷的清晨。
贺飞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进屋，祝琪步履匆匆，她放下肩上的包，跑进厨房翻冰箱，找出一包速冻饺子，咕咚咕咚下进开水里，然后又弯腰在碗柜里找碗筷。
她的动作像祝瑶一样麻利，但总是少一些稳重，贺飞星听见厨房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他猜是祝琪动作太快，碰倒了堆在碗柜里的碟子。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那几十个厚厚的红包。他一个一个地抽出里面的现金，放在桌上，然后又拉开背包，从里面拿出已经按照张数分好的钱，把它们堆在一起用皮筋捆好。
祝琪在一楼叫他下去吃饭，贺飞星没换鞋，慢吞吞地踩着楼梯下去，然后把那厚厚的一沓现金放在饭桌上。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今天不上课呀？”
“早上没课。”贺飞星说。
祝瑶还在厨房里捞饺子，她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待会儿跟我一起去医院看你妈吗？”
贺飞星发出一个单音，看见厨房门口的柜子抽屉被人拉开，里面放着些零散的小面额钞票和硬币。祝琪的包就摊在桌上，贺飞星能看见里面的现金，很少，只有几张，但和现金放在一起的，却是厚厚的一沓缴费单。
“行，正好你去陪她，我得去一楼缴费。”
“多少钱？”贺飞星问。
厨房里的祝琪再次沉默下来，这次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要长上很多，过了好一会儿，贺飞星才再次听见捞勺伸进锅里的声音，祝琪说：“没多少钱，你操什么心。”
她端着海碗从厨房里出来，贺飞星看见她脸上有泪痕，他低着头把那些钱推到祝琪面前，说：“那是我妈。”
祝琪盯着他看，眼眶开始泛红。
贺飞星又说：“你先拿去用，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他听见海碗撞在木头桌面上发出的咚的一声，贺飞星抬头去看祝琪，看见她双手撑在桌边，垂着脑袋，瘦削的肩膀细微地抖动着。然后，他看见一滴眼泪从祝琪遮住脸的长发之间落了下来。
祝瑶住在十一区的医院里，身上插着长长短短的管子，管子连接着五颜六色的药瓶，贺飞星看见她的血被抽出来，在机器里转了一圈后又流回去。
他坐在病房外面，隔着一扇大玻璃看他妈，祝瑶闭着眼睛，她的脸上是贺飞星每次陪她去透析时都能看见的表情，但她显然比那个时候更痛苦。
周围静极了，只有护士站的电视机发出模糊的声音，电视剧的时间被紧急插播了一条新闻，说三环高架上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一辆轿车和一辆运钢管的货车撞在一起，有两人当场身亡。
贺飞星听不清主持人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他妈身上，这个温柔又坚强的女人，此刻正躺在icu的病床上，像一朵失去了所有生命力，即将枯萎、凋谢、腐烂的花。
他垂下脑袋，把双手用力地插进头发里，将那头短发抓乱，几缕头发被指缝夹得翘起来，让他看起来疲倦又狼狈。
贺飞星坐在icu病房外的走廊里，不敢再去看母亲。突然，不远处传来惊呼，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叫医生，她趴在玻璃窗外，里面躺着的是她的孩子。
这让贺飞星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那时候他爸妈还没离婚，但他爸经常不回家，因为家的外面有更让他留恋的人。
贺飞星记得那是一个多雨的春天，春天的时候小孩子总喜欢过敏，他因此肿得像个包子。祝瑶在凌晨的时候把他叫醒，要带他去医院。
那天晚上河春下大雨，祝瑶背着他站在路边等车，瓢泼的雨水打在伞面上，稀里哗啦地顺着伞骨往下滴。祝瑶一次又一次地把往下滑的小贺飞星往上掂，又累又急，出了一头汗。
当时没有打车软件，祝瑶背着他站在无人来往的雨夜等了又等，都没有等来一辆车。她尝试给贺天恩打电话，但没有人接，没过多久，小贺飞星开始发烧，很快就烧得浑身滚烫。
雨势越来越大，祝瑶用力把小贺飞星往背上掂，她贴着儿子滚烫的脸颊，终于下定决心，踩着几乎被水淹没的人行道，步履蹒跚地走去医院。
后来过了很多年贺飞星才知道，那天河春的很多地方都在涨水，他们住的小区正好在坡底，救护车也好出租车也好，什么车都开不过来。
贺飞星猜，或许就是那次，他妈才下定决心要离婚。因为没有一个母亲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而无动于衷，当她背着小贺飞星淌水前往医院的时候，她终于彻底对那个男人失望了。
离婚后的很多年里，有一些男人追求过祝瑶，他们都说不介意，都说会对贺飞星好，但祝瑶还是不肯答应，她还是不肯结婚。
在母亲的眼里，看谁都觉得对方对自己的孩子不怀好意。
贺飞星伸手搓了搓酸痛的鼻子，看着医生和护士一拥而入，把那位失声痛哭的母亲拦在外面。
他开始害怕，害怕某一天也会有这么多的医生护士涌入他妈的病房，害怕他也会像那位母亲一样被拦在外面失声痛哭。
终于，他从椅子上起身，准备去找医生，询问祝瑶的情况到底如何。尽管他知道这是多此一举，因为很早的时候医生就说过，要么换肾，要么等死。
透析只不过是一种延长寿命的治疗手段，当透析已经物尽其用，再也不能对治疗发挥作用的时候，留给他们的就只有绝望。
现在绝望来了，但同时来的还有希望，以及那五十万贺飞星怎么都拿不出来的钱。
是的，五十万，祝瑶换肾的手术费用保守估计大概需要五十万。
医生坐在电脑后面翻病历本，说，贺先生，换肾是唯一的办法。
贺飞星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迷宫，母亲的生命和天价的医疗费像是两块大石头，堵住了入口和出口，要把他困死在里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生办公室的，他走啊走啊，一路走到一层，被手机铃声从一阵无望与崩溃中拉了回来。
宋容书打来电话，他这才想起他们今天有约会。
贺飞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夏末秋初的滚烫热气涌进他的肺里，让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燃烧。他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靠在墙边，接通了电话。
“对不起星哥。”
电话刚一接通，宋容书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贺飞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问怎么了。
“家里临时有点事，今天下午的音乐会我可能去不了了。”他能听出电话那边的宋容书步履匆匆，有风从对面吹过来，灌进麦克风，然后从听筒里传出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没事，”贺飞星哑着声音说，“我也有点事情。”
他听见余叔的声音，他在电话那边叫少爷，然后听筒里又传来关门声。宋容书微微喘息着，他的呼吸因为刚才的疾步快走而变得有些急促：“那下次我们再去，好吗？”
贺飞星闭起眼睛，靠在医院坚硬的水泥墙上，低声说好。宋容书又说：“还有，我上次不该对你发脾气，星哥，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但是签约的那件事，等我回来我们再说，好吗？”
贺飞星按住酸痛的眼睛，几次想开口都被强行克制住，他的嘴唇在颤抖，他很想哭，他想请宋容书帮忙，但他开不了口。
宋容书得不到他的回应，沉声说：“飞星，你签约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贺飞星用力咬住嘴唇，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好。电话那边的宋容书终于满意地笑起来，他笑得很轻，听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勉强，但贺飞星没有听出来。
贺飞星痛苦极了，他贴着医院的水泥墙蹲下来，将脑袋埋在膝盖里，抓着电话说：“容容……”
宋容书应了一声，问怎么了。
贺飞星的内心矛盾又挣扎，他听着电话那边宋容书的呼吸，颤抖终于从嘴唇蔓延至全身。他伸手捂住脸，重重吸了两口气，努力克制住悲伤啜泣的嗓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很久的。”宋容书说，“我回来前一天告诉你，好吗？”
贺飞星抖着说好，他感到眼泪往外涌，他不敢再说话了。
宋容书那边似乎有很多事情，余叔一直在说话，宋容书嗯了几声，低声对他说：“那几天后见，星哥。爱你。”然后就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贺飞星躲在医院的角落里失声痛哭，手机从他的手里滑下来，落地的时候发出啪嗒的响声。他坐倒在地上，任凭咸涩的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浸湿了那张疲倦而憔悴的脸。
(https://www.uuubqg.cc/91691_91691505/40905342.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