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30

“据悉，我省知名企业家、慈善家、政协常委、容氏集团董事长容柯先生于十月二十九日的三环高架车祸中去世，享年六十八岁。容柯先生生前积极参与我省经济建设、文化慈善等事业，为我省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

        “在昨日的追悼会上，容柯先生长子、容氏集团总裁容文睿先生代表容氏家族全体成员致辞悼念……”

        医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护士站里的电视机发出显著声响，播放着今天的新闻。贺飞星坐在icu病房对面的角落里，沉默地看着小电视机里的那个瘦削的黑色身影。

        宋容书瘦了很多，他穿着深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白花，神色哀伤。他代替他的母亲站在舅舅容文睿的身边，略微低着头，乌黑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小半张雪白的脸。

        他站在第一排，身后是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家族成员。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起来沉重而肃穆，却像是蚁巢周围的蚂蚁，虎视眈眈地盯着玻璃棺材里那个等待着被分食的“食物”。

        容老爷子的死终于成了这个大家族分崩离析的导火索，一直隐藏在海面之下的巨兽浮出水面，吞掉了被粉饰太平之下的虚与委蛇，将容氏家族内部的争端展现在众人面前。

        有关容老爷子去世的消息各方媒体都在争相报道，除此之外，还有专业人士猜测，在不久后的将来，容氏集团内部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贺飞星靠在医院走廊冰冷的墙上，目光游移，去看病房里的母亲。祝瑶仍在熟睡，医生和护士围在病房周围的机器旁边，主治医生似有所觉，转头和窗外的贺飞星对视，然后朝护士交待了些什么，又换了衣服出来。

        “贺先生。”

        贺飞星站起来，朝他点头。

        “肾丨源随时可能会顺延给其他人，我建议尽快手术。”医生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但真相依旧很伤人，“您母亲的情况您也知道，做手术是唯一的办法。”

        贺飞星垂着眼睛点头，说我知道。

        医生叹了口气，拿着病历本很快离开，病房里的护士们仍旧在做常规检查，贺飞星有些脱力地坐回椅子上。他弯下腰，用双手抵住下巴，犹豫了很久才给宋容书打电话。

        他想听听宋容书的声音，当作安慰也好，怎样都好，他只是想听听宋容书说话。

        电话那边传来漫长的嘟嘟声，贺飞星的目光停留在电视屏幕中的身影上，过了很久，久到电话都快要自动挂断，宋容书才终于接通。

        “怎么了？”

        他的声音疲惫而冷漠，贺飞星听完后愣了两秒，才说：“容容，是我。”

        回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缄默，他们都沉默着，贺飞星隐约听见宋容书那边传来焦急而吵闹的声音。

        “你在哪里？怎么了？”

        “没怎么，”宋容书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贺飞星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在叫少爷，那声音并不小，应该就在宋容书身边，“有什么事吗？”

        或许是觉察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漠，宋容书说完，在犹豫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后，又补偿性的叫了一句星哥。

        宋容书冷漠而烦躁的态度让贺飞星有些不舒服，但他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道：“没什么事，我看到新闻了……你这两天还好吗？”

        “挺好的。”宋容书闷闷地应了一声，贺飞星还想说些什么，又被电话那边传来的一声并不明显的抽气声打断。

        他立马问：“容容？你怎么了？”

        “没事。”宋容书答得很快，但贺飞星听出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余叔就在他旁边，正在对其他人说着些什么，贺飞星听不清楚，但他的语气明显不友善。

        “这边还有很多事，我可能没法按时回来了。”宋容书努力把自己的呼吸声放轻，不想让贺飞星听出异样，“星哥，你最近还好吗？”

        这句问候生硬又乏味，不像是宋容书会说出来的话，这让贺飞星觉得他现在一定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来维持他亲切和善的表象。

        “我都挺好的，没什么事。”贺飞星的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身上，他无声地叹出一口气，然后说：“你很忙吗？忙的话我就先挂了。”

        电话那边的宋容书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一句好。

        他听着贺飞星挂断电话，眼睛里亮起的一点点喜悦的光终于归于消灭，他把手机重重扔进保镖的怀里，然后挥手打开站在一边给他上药的护士。

        急诊室里的宋容书目光阴沉，他的额角被开了一道口子，干掉的血还没完全清理干净，在伤口的边缘晕出一片红色痕迹。他坐在病床上，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在余叔的引路下走进来的容开宇。

        容开宇被他的目光吓住，脚步在门口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去。他的动作变得比来时小心翼翼得多，像是草原上怕惹怒首领、只能夹起尾巴讨好的鬣狗。

        他停在距离宋容书不远的地方，宋容书盯着他看，然后突然抓起放在身边的碘伏，用力甩在他脚边。

        深棕色的玻璃瓶砸在地上碎开，飞溅的玻璃渣被摔得到处都是，棕黄色的液体滩在地上，沿着瓷砖缝缓缓地往前流。

        冰凉的液体濡湿了青年脚上的皮鞋，容开宇抬起脚，把皮鞋上残留的液体甩掉，说：“别发脾气。”

        那一碘伏瓶子算是把宋容书心里的气发出去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彻底平静下来，然后朝其他人摆手：“都出去。”

        余叔看着他额头上还没处理好的伤口，叫了声少爷，宋容书又加重语气，说：“出去！”

        满聚在急诊室里的人们鱼贯而出，余叔走在最后，出门时替他们把门带上，房间里只剩下宋容书和容开宇两个人。

        容开宇走到病床边上，拉了张椅子坐下，拉住他的手，沉声说：“哥哥向你道歉。”

        宋容书抽出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是谁？”

        他抽手的动作又快又急，是一个不再做任何遮掩的明示，容开宇握了握掌心空空的手，过了很久才说：“容书，这件事怪我，是我想得不——”

        “我他妈问你撞我车的人是谁！”宋容书拔高了声音，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病房周围雪白的装潢，以及面前容开宇顾左右而言他的脸。

        他揪住容开宇的领带，用力把他拉到面前，厉声喝问：“是谁，想要我的命？！”

        容开宇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因为他起身的动作后移，在地面上摩擦时发出很刺耳的声音。他转过身，背对着宋容书，目光移到急诊窗外阴沉的天，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容书，要变天了。”

        第一声雷在天边擦黑的时候打响，冰冷而刺骨的秋风中，贺飞星背着包，在一群人头攒动的公交车站里被挤进了晚高峰。

        冬天快到了，又碰上下雨，天黑得比往常早很多，两边的路灯还没有亮，显得远方的道路昏暗而无尽。车门费力地合上，拥挤的公交车终于在一片吵嚷的抱怨声里打起灯光，前往老城区。

        贺飞星被挤到后门边的角落里，他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抓着掉吊在车顶上的扶手，他很高，抓起扶手来不怎么费力，手臂随着不停摇晃的扶手来回摆动。

        “飞星，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电话里女人的声音被周围乘客的吵闹声弱化再弱化，贺飞星紧贴着栏杆，用力把手机按在耳朵上，“签约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你这么年轻，只要肯努力，以后肯定大红大紫。”

        “刘姐，你再给我点时间。”司机猛地一踩刹车，贺飞星躲过从后座女孩手里飞出来的手机，“我还没考虑好……”

        “哎哟，你还考虑什么呀？”刘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信号不好，“别的不说，合同一签公司那边就给你打款，给那么多钱呢。”

        贺飞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垂下眼睛，低声说：“刘姐，不是钱的事。”

        “那能是什么事儿啊？弟弟，你现在年纪还小，不知道这机会多难得，有钱赚谁还考虑那么多？唉，行吧，你再考虑考虑，最晚最晚下个星期，成吗？不和你说了，我在地铁站信号不好，你想好随时跟我联系，挂了啊。”

        刘姐挂掉了电话，贺飞星盯着手机漆黑的屏幕出神，他在手机屏幕里看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憔悴疲惫又沧桑，他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

        贺飞星闭了闭眼睛，把手机放进口袋。

        上下车的人很多，公交车每到一站都要停很久，司机因此把车开得像是在飞，为了确保准时到站而在十字路口漂移。贺飞星挤在人潮里，像个面团似的被搓扁揉圆，身体几次随波逐流，差点被战斗力强悍的大爷大妈带下车。

        坐公交车从十一区到三区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贺飞星望着窗外飞速移动的昏暗街景，掂了掂背上的包。车在火车站停下的时候，乘客比他刚上来的时候更多了，一个身材矮小的母亲抱着一个圆胖的男孩挤到后半截车厢里，有些艰难地停在了他的身边。

        她怀里的男孩抓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畏惧又瑟缩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女人单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费力地把被身边人的腿卡住的旅行包抽出来。

        贺飞星看出那个老旧的包很重，因为女人手指泛白，关节处被勒出了很深的痕迹。他觉得女人应该想把包放下来，但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她找不到可以放包的地方。

        这时，被她抱在怀里的儿子开口了，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妈妈，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去医院。”女人的声音很洪亮，带着明显的乡下口音，贺飞星下意识地看向她。

        女人觉察到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后把离贺飞星不远的旅行袋往旁边拿了拿，然后朝他露出一个很淳朴的笑容。她的皮肤很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皱纹明显，贺飞星想起了祝瑶，想起了她眼角周围那些很浅很浅的纹路。

        男孩圈紧了母亲的脖子，带着些哭腔，但他没哭也没闹，只小声说：“妈妈，什么时候到医院呀？我有一点不舒服。”

        贺飞星觉得他不止一点，也不止不舒服。

        车还在颠簸，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行驶在城市主干道上的公交车会颠簸，贺飞星随着车厢里的人潮晃动，和他一起的还有那位抱着儿子勉强站稳的母亲。在那位母亲第四次差点摔倒的时候，贺飞星终于开口：“到这边来吧。”

        他所在的角落处于后门和后排座椅之间，被护栏左右围起来，看起来很有安全感，对于那位身高不够去抓头顶扶手并且带着孩子和行李的母亲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女人朝他道谢，两人艰难地换了位置，贺飞星出去的时候被她的旅行袋绊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女人连连朝他道歉，洪亮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吵闹，贺飞星揉了揉被撞疼的腿骨，说没事。

        “孩子的药太多了，都在包里，没撞疼你吧？”

        她说话的时候稍微举了举手里的旅行袋，贺飞星听见那个老旧的旅行袋里发出细微的哗啦声，像是药丸和塑料药瓶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他摇摇头，没再说话。

        快到站的时候雨终于落下来了，第一滴打在贺飞星身边透明的玻璃窗上，砸出一朵很小很小的水花；第二滴从没关拢的窗缝里飞进来，落进他的眼睛里，然后顺着脸颊往下滑，像是趁人不注意溜出来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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