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尹见素试图看清碎片中那个少年的模样，回忆却止步于此了。
她有些沮丧。但整体而言，她的心境还停在刚刚的片段中。
伴随着那个场景的旧日情感体验是——愉悦。
很典型的普鲁斯特效应。
在人类的五感中，嗅觉最为古老，也最精细。
气味与记忆之间存在无比紧密的联系。它唤醒的回忆远比图像与声音唤醒的来得生动。
过去那份愉悦的情感波动以同种气体分子为媒介，延续到了现在。
尹见素先前那身鸡皮疙瘩消下去了。
原来，小时候的她拥有情绪。
尹见素有点意外于这个答案。
她对顾慕尘分享了这个发现：“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一颗青柠树。”
顾慕尘点了点头：“你小时候每天早上都会泡一杯青柠水。”
答完，男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想起来了？”
“只想起了那棵树，还有树旁边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生。”尹见素纠正对方，并继续补充：“我好像挺喜欢它的。”
女生正正经经地说出“挺喜欢”，语气有点像在认真探讨某个学术问题——她一向很严谨，所以在那两个重若千钧的字眼前面添上了“好像”的修饰。
尽管如此，顾慕尘的心里还是非常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就类似于泡到了柠檬汁里面，酸溜溜的。
他现在不仅是一瓶柠檬气泡水，还是被生产间粗心工人多加了柠檬酸的劣质气泡水。
要是哪个倒霉蛋不幸挑中，会被酸倒牙，打12315投诉的那种。
顾慕尘郁闷地冒着气，密密麻麻的透明小泡争先恐后探出水面。
那个男生，除了沈彦兮，还能是谁？
他凭什么被尹见素第一个回忆起来？
凭什么得到尹见素亲口承认的喜欢？
凭什么凭什么？
顾慕尘气得快不行，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勉强压下情绪后，他闷声开口：“不认识还喜欢啊？”话里带着很容易察觉的阴阳怪气。
尹见素意识到对方误会了自己的话，作出澄清：“我说的是那棵树。”
虽然她自己也不确定回忆片段里面跟愉悦直接挂钩的元素具体是哪个，但她坚决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过人。
听到女生的话，顾慕尘的郁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棵树也忘了嫉妒。
后面孙教练看女生醒过来，本来想上前问问情况，但见两人就这样聊起来，说的还都是他听不懂的暗语，脚步就停住了。
然后，他看到，自己班上那个总是神情匮乏的顾慕尘，脸色先是沉得能下场雷雨，忽然又灿烂得不可思议？
啧，这小子，平时看着怪沉稳，没想到都是假象。
作为一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过来人，孙教练很快就看透了小男生的心思。
但他思索再三——不行，还是身体更重要。
孙教练走到两人旁边，问女生现在感觉怎么样。
顾慕尘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容。
尹见素力气恢复了点，看到教练，赶忙从顾慕尘身上下来。
站直身子，回答对方的话：“已经好了，谢谢教练。”
女生离开，顾慕尘的怀里一下子空了，心里也仿佛空了一片。
就像花了五个小时，好不容易拼完一整朵乐高玫瑰，正满心欢喜沉浸于圆满的喜悦之中，突然被人抽走正中央那块最关键的积木。
玫瑰顷刻凋零，只余枯枝败叶。
尹见素轻而易举就能牵扯他的情绪。
他所有大动干戈的悲与喜，都具化成傀儡木偶，任由对方操纵。
顾慕尘压下心里这股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立在一边，目光却不愿从尹见素身上挪开。
好像多看她一眼，那份空落就会少一点。
年少的情愫似乎只能对当事人造成山崩海啸的动荡。
另外两人都全然不觉。
孙教练没将注意分给男生，点了点头，对尹见素说：“低血糖也不算小事，120已经打了。等救护车来了，你还是去医院看一看。”
她这个毛病，就算去医院，无非就是对症处理，无法根治。
但面对孙教练的好意，女生还是乖巧答应。
孙教练从担惊受怕的状态里缓了过来，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女生进行思想教育：“你个妹儿，刚刚硬是把我吓安逸了。平时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还没等女生回答，他就自顾自说下去了：“你们这些小女生，天天就喜欢追求啥子竹竿腿、a4腰。照我说，丑兮兮的。说过好多回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尹见素作深刻反思状，在教练念叨的间隙诚恳开口：“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
见女生这个样子，孙教练也不好继续训她。
恰好救护车的鸣笛声也传过来了。
“我去安排一下班上同学，然后跟你一起去。”
尹见素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不麻烦教练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这事儿我熟。”
顾慕尘听着女生以开玩笑语气说出来的这句话，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罐。苦的、麻的、酸的……数种滋味一股脑涌上胸口。
她……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情况？
“真的可以？”孙教练还是不放心。
“真的。”尹见素认真点头。
“好吧。”孙教练想着屋子里还有一堆同学，嘱咐一旁的男生：“那你跟她一起去。”
顾慕尘点了点头。
孙教练抬脚往楼上房间走，边走还不忘回头看女生几眼。
尹见素站得笔直，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事了。
等孙教练终于进了教室，尹见素卸了力气，左手撑着墙。
顾慕尘看得很不是滋味。
之前的他从来不相信“感同身受”这件事，只觉得这个词是文人笔下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
可当尹见素以一种易碎的状态，出现在他眼前时，顾慕尘的心脏顷刻就蜷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紧绷的酸涩感由心底蔓延开来，渗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只想换成自己来承受这份罪。
他抬起手，想扶着见素，手掌停留在离女生二十厘米时，又缩了缩手指，收了回来——刚刚已经逾矩了。
对于尹见素，要慢慢来，循序渐进。
不然，她会冷冰冰地竖起保护罩，把他彻底隔绝在外面。
顾慕尘压下这种酸涩感，略微弯腰，俯身问她：“你经常低血糖昏迷？”
“这是第一次。”尹见素摇了摇头：“之前顶多有过三回暂时性失明。”
看男生皱着眉，尹见素试图活跃一下气氛，以活泼的腔调展开那天的回忆——
“第一次也是在夏天，八月十七号。最先出现反应的其实是耳朵。才跑完步，头晕得很。周围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很远，听不清晰。然后才是眼睛——睁着眼，但什么都看不到，黑漆漆一片，连亮光也没有。”
“当时我还没怎么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也缺乏这些医学常识，还以为自己要死了——虽然低血糖确实可能导致死亡。”
想起自己曾经的错误判断，尹见素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然后我在原地坐下去——其实我有点小洁癖。但当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没在乎这些了。”
尹见素的力气又恢复了点儿，收了手，站直身子，继续讲下去：“我等了一会儿，眼睛逐渐能看到东西了。先是紫色调的，很模糊。过了一会儿，景色变成了黄色调的。”
说着，她从兜里拿出面巾纸，擦了擦手：“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视力恢复正常了。然后，我想——原来我没有死。”
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尹见素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她用无比轻松的口吻和无比温和的表情说着这样一件严肃的事，仿佛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
她的眼睛里面碎满了夏日的灿烂骄阳，但心里却是一个吞噬光芒的黑洞。
顾慕尘看着尹见素的笑颜，头一回觉得刺眼。
一口气郁在胸口。像火山爆发前，气体蓄积的状态。
他很想质问对方，为什么可以这么冷漠？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可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她？
他对于尹见素来讲，不过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个认知一下就抽空了顾慕尘的恼意。
他哪是什么威力巨大的火山？
分明是一个被绣花针连续扎了好几个洞眼的气球，一点点往外泄着气。
化学和物理学中有好几个守恒定律。
质量守恒、能量守恒、动量也守恒。
可直到今天，顾慕尘才知道，原来，运气也是守恒的。
他从前过得顺风顺水，实打实的天之骄子，众人艳羡的对象。
可他的运气都在前半生用完了。
一碰上尹见素，所有的好运buff集体失灵。
通往她的漫漫长途铺满了荆棘，布满了乌云。他注定栽上好几个跟头，淋上好几场滂沱大雨。
明明，遇见尹见素，已经是顾慕尘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了。
可是，他还想再幸运一点。想让尹见素的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怎么可以这么贪心？
自从喜欢上她，顾慕尘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有这么多坏毛病。
他开始懊恼于此。
但一看着尹见素被阳光照得透亮的脸庞，所有郁结都消失了。
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中装着他。
顾慕尘忽然想——人类都有阴暗面，他也不例外。
去他大爷的七宗罪。
顾慕尘就是贪婪，就是想让尹见素也喜欢他。
一旦做好决定，前途就拥有了曙光。
顾慕尘今天的情绪就像是安置在梧城三环路欢乐谷那条九百八十六米的过山车上，急转弯多得数不清，忽上又忽下。
这一切的操纵者，都是尹见素。
操纵者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想的是——
“救护车到了，但我现在已经醒了。这算不算占用医疗资源？”
顾慕尘听见女生的问题，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他喜欢的女孩子，怎么这么可爱？
尹见素看他笑起来，眨了眨眼：“我的问题很奇怪？”
“不奇怪。”顾慕尘笑望着她：“只是有点不太寻常。”
尹见素一本正经跟他解释：“其实我刚刚是骗孙教练的，我之前没坐过救护车。”
“嗯，我知道。”顾慕尘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所以，我不太了解医院出急救的情况。”这才是她想说的重点。
尹见素的理科生思维实在很根深蒂固，就连这种情况下也如此严谨。
顾慕尘笑着调侃她：“医生不会把你撵下去的。”毕竟她这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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