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二
脚踝上的铃铛渐响渐远,陆令容的身影在禅院拐角处消失,院墙上了积雪掉落在石板上,青白分明。
一上马车,如月赶紧捧着她的脸,用手帕团来雪团子,小心翼翼替她冰敷。
“孙姑娘下手也太狠了。”如月就着袖子抹一把眼泪,略带哽咽的声音道,“早知如此,小姐就不该来,瞧这脸被打成什么样了。”
如月很为自家小姐抱不平,在她看来,老爷本就与小姐不和,当初为了讨好沈家,趁小姐外出私自将小姐许给沈家半身不遂的大公子,如今又是背着小姐置沈家于死地,明知小姐喜欢沈二公子,却将人逼迫至此,不但不讲恩义,更全然不顾父女之情。
可怜小姐也是个高高在上的人,活了十几年,头发丝都没被人碰过一根,今日卑微至此,还是头一次被人打。
“他心里怨恨我,挨这一巴掌若能叫他出气,也算没白挨。”
可话说完,睫毛扑闪,晶莹剔透的水珍珠无声无息落在百褶裙上,打湿一片水印。
天黑后,陆宅灯火澄明,屋檐下一排红彤彤的灯笼阔气得很。
陆家老爷陆廉礼垂足坐在太师椅上,下人进来回禀:“回老爷,大小姐说她身体不适,今日就不过来了,明日再来给老爷请安。”
陆廉礼冷哼一声,猛拍桌子怒道:“反了她了,她私自去见沈齐安我不追究已是开恩,嘉儿生辰,让她过来吃饭她还摆架子,她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爹?”
几个姨娘和庶出的女儿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尽量隐藏自己的存在。
张氏坐在旁边,怀里抱着她的小儿子,劝道:“老爷息怒,不来便不来吧,令容是大姐儿,孩子大了心里有主意,脾气冲些咱们也该理解。”
张氏吩咐来回话的小丫鬟,“去问问大公子那边可过来了?”
小丫鬟颔首低眉回道:“大公子在大小姐房中,说……他也不过来了,请老爷夫人不必等他。”
“混账东西!”陆廉礼拂袖摔了桌上茶盏,恼怒道,“两个畜生,你去,告诉他们,是要我亲自去请还是自己过来?”
张氏劝道:“老爷,嘉儿这才一岁,他一个小孩子,过个生辰还要兴师动众?令容和文儿不过来就不过来吧,你发这脾气做什么?”
张氏的女儿毓秀在旁帮腔道:“就是,大姐的脾气一向如此,她不想来,任你八抬大轿也请不来,我都习惯了,左右她眼里看不起我母亲,自然也不待见我和嘉弟。”
“你住口。”张氏佯作恨她一眼,生气道,“你个姑娘家胡说八道什么,令容和文儿是你父亲的亲骨血,是你们的姐妹兄长,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就这么礼敬兄长和长姐?”
陆毓秀吐吐舌头,不再发话。
陆令容带着陆令文进来正听到张氏的话,两人跨进门槛,朝陆廉礼和张氏福礼请安,陆令容道:“女儿来迟了,请父亲恕罪。”
张氏的话却像一根忽然扯紧的细绳,扯动陆廉礼的神经,看向陆令容姐弟的眼神也变得阴鸷起来,待陆令容抬头看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哎呦,容姐儿,你这脸是怎么回事?怎的肿成这样?眼睛也红红的,可是受欺负了?”张氏看着陆令容左边脸上一块红肿关切问道。
陆令容扯唇笑笑,“不过是在外头不小心碰了一下,当时疼痛流泪,现在已然好多了,本是碍着脸上这伤,才推脱不来,又想着嘉弟生辰,做姐姐的不来怕惹弟弟妹妹多心,姐妹间平白生出嫌隙。”
张氏闻言愣了一瞬,不过很快掩饰下去,轻拍着儿子的背,笑道:“容姐儿真会说笑,毓秀闹着玩呢,你能来我已是很欢喜了,老爷,招呼人上菜吧。”
陆廉礼不耐烦地挥手,张氏便吩咐人准备上菜,陆令容静静坐在位置上,看着下人鱼贯而入,目光扫过座中敛声屏气的两位姨娘和庶妹,又落在张氏和她怀里刚满周岁的小儿子身上。
张氏三十来岁,保养得宜,除了眼角淡淡的细纹,根本看不出是三十多岁的人。
陆令容母亲还在时她便是陆廉礼的外室,据说藏得好,没叫外头的人知道,她不肯过来做妾,只一心伺候陆廉礼,深得陆廉礼喜爱,后来陆令容的母亲去世不满半年,陆廉礼就火急火燎将人抬进来做了续弦夫人,还带着与令文只差一两岁的陆毓秀。
可惜陆廉礼膝下一直没有儿子,接连抬了几个姨娘也生不出儿子,直到去年张氏才生出来,陆廉礼大为高兴,满月酒请了大半个江州城有头有脸的人,也是因他对沈家做下那狠事,张氏才劝说周岁礼低调一点。
犹记他们成亲那日,陆令容哭闹着离家出走,独自坐在山道上,渴望父亲发现她丢了,去找她。
可她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任何人来,只等来了倾盆大雨,浇灭她天真的幻想。
根本没有人来找她,雨水淋透她一身,陆令容哭着自己走回去,谁知在暴雨中迷路了,暴雨冲刷山体,泥泞的泥浆朝她涌来。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只记得睁开眼看到的人,是同样满身泥泞的沈齐安,他惊慌失措地唤她的名字,看到她醒来满眼都是亮光。
那一刻她觉得沈齐安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是天上下凡的神仙,身裹泥浆也好看得不得了。
少女心事,大约也是从那时候萌芽。
沈齐安背着她回到陆家,闪电从青空划过,令文浑身湿透抱着门前的石狮子哇哇大哭,任下人如何哄,如何拽,就是不撒手,非要等到姐姐回来。
张氏带来的女儿毓秀,手里提着一根鞭子,让人撑着伞,正鞭打令文,口中骂道:“你回不回去,就是你个贱种,害我和母亲在外面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你娘,你姐还想搅和我母亲的婚事,呸!”又是一鞭,甩在令文脖子上,至今还有淡淡的痕迹。
而陆廉礼,正和他的新婚夫人交颈而眠。
陆令容永远忘不了那个场面,令文满身伤痕也不撒手,他本就体弱,那场雨中鞭打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是从那次起,她才意识到,母亲去世后陆廉礼就不再是她的父亲,他有他的妻女,给她和令文一个容身之所也只是出于责任,偌大的陆家只有她和令文相依为命。
下人将菜上齐,陆令容才收回思绪,伸手夹了片鱼肉放进令文碗里:“多吃点。”
“听说你今天又去见沈齐安了?”陆廉礼虽不喜他们姐弟,但面对面时竟也很少大发雷霆,刚才那般愤怒,这会儿说话却很平静。
“去了。”陆令容心猜他要诘问,平静道,“毕竟差点做了他嫂嫂,我母亲若是还在,应该也不会拦我。”
她言外之意是在指当初陆廉礼为交好沈家,趁她出门,私自定下与沈家的婚事。
“你!”陆廉礼横了她一眼,压着怒火道,“你还把金铺的人换了?”
“嗯,那几个人我使着不顺心。”陆令容仍旧面无表情,因脸上的伤疼,她只喝了点汤水,说话也疼,却还强忍着。
张氏闻言看了他们一眼,她说陆廉礼向来不喜欢这两姐弟,今天怎么非要他们过来吃这顿饭,原来是金铺被陆令容抓过去了。
张氏也坐不住了,她把孩子交给乳母,悠悠道:“令容,我说句你不爱听,你可别生气……”
“知道我不爱听就别讲了。”陆令容头也不抬,给令文碗里夹菜,顺道也给旁边的三妹妹夹了一点。
张氏没想到会被她噎这么一句,陆廉礼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正要开口训她,被她抢过话去。
“陆家是如何发家的夫人可能不知道,但陆家的产业一半是父亲的,另一半写在我和文弟名下这我却是知道的,那家金铺恰好是我的,我管自己铺子里的人,还要过问旁人的意思?”
若说从前还顾虑着明面上的父女关系,她如今是装也不装了。
一顿饭不欢而散,张氏院里,小儿啼哭不止,陆毓秀也闹个不停。
“母亲,你不是说等她嫁出去就好了?如今她手里抓着大半的家产,刚才在席上还逼着爹退了何家的亲,这可怎么办?”
小儿子在张氏怀里哇哇大哭,任她怎么哄也哄不好,干脆交给乳母,让她抱过去哄,顺带将房里的下人都赶出去。
嬷嬷给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在张氏面前,宽慰道:“小姐急什么,老爷比你还急。”
孩子给人抱走,张氏听不见哭闹,总算松了一口气。可看着那碗乌黑粘稠的药又觉得头疼,为了生个儿子她遭了多少罪,没生之前到处求医问药,生了之后伤了身子还要吃这种苦药调养,闭着眼睛仰头喝下去,赶紧含上一口蜜糖。
“嬷嬷说得对,你急什么,你爹可比你还急,你不见他在桌上被陆令容损成那样,连气儿都不敢出,现在指不定又在书房砸东西。”张氏抿了一口茶水,将口里蜜糖化下肚,“他一个穷酸秀才能有今日,可舍不得一半的家产落进那两野种手里。”
陆令容说她不知道陆家怎么发家的,她可知道得很,当初谢婉怀里抱着一个,肚子里还有一个,揣着几千两银票逃到江州下县,为了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分,看上科考落榜的穷酸秀才陆廉礼,这才让那两个野种有个爹。
谢婉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凭借那几千两银票四处开商铺,供陆廉礼读书,这才有了陆家基业,可惜陆廉礼蠢钝没出息,一考再考就是中不了举人,颓废不堪四处花天酒地,最后放弃考试。
她也是在那时候和他在一起,那种自觉壮志难酬萎靡不振的男人,最喜欢佳人在侧红袖添香,稍稍熨帖一点,就能牢牢把握住。
老嬷嬷在手上抹上药膏,缓缓给她揉太阳穴,眯眼道:“不过夫人也不可不防,奴婢看她们母女两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老爷靠着谢氏起家,难保不会再被她女儿夺回去。”
“就是,母亲,陆令容她手段多,爹斗不过她,您可得放在心上。”
张氏缓缓道:“也是,他连报沈家当年断指之仇,说是谋划了数十年,到头来还不是花钱买通上官。”
她为了做正室夫人,带着女儿在外宅苦心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熬死那女人,可不是为了看着她女儿再把这一切夺回去。
陆廉礼中看不中用,精明面孔笨肚肠,她早就看清了,要对付陆令容,少不得她出手。
陆毓秀见张氏应允,高兴道:“母亲打算如何对付她?”
张氏不语,嬷嬷笑道:“奴婢记得,谢夫人的祭日就快到了,她们姐弟照例应是要去太清观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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