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二六九、舐犊深意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雪青色长袍在月光下晃晃荡荡,闲闲懒懒的脚步在栈道上慢慢悠悠。
“爹!”
月影一暗,曲晨的身影挟风而至。
“欸?你怎么在这里?”曲珣微醺地笑问。
见他一脸毫无心事的样子,曲晨的焦躁又添了几分,略带着气急败坏地道:“婚服都送过去那么久了,还没动静,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啊!”
“嗐!”
曲珣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不还有二十几天呢么?”
“这哪是时间的问题?!”
他的态度让曲晨不禁更加了几分火气,抬手指着漱雪斋的方向怒道:“是他到现在为止还无动于衷!他是不是就打算这样抛下霞儿结婚生子过下去了?!”
曲珣顺着他的手指瞧了瞧,捻髯微忖片刻,点了点头道:“以轻儿的性子倒是很有这个可能。”
“那霞儿怎么办!”
曲晨仅存的耐心瞬间瓦解,忍不住低吼出声。
曲珣平心静气地道:“为父记得曾经跟你说过,没有一个人能同时扛住两个人的世界,他们首先是独立的人,要能做好各自承担的事。轻儿若割舍不下,追出去成就这段姻缘,固然是好,倘或终究情绝两散,霞儿既然能决定离开这里,必已做好了今后的打算,不需要任何人为她操心。”
曲晨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咬牙道:“这样下去……你若是输了呢?”
曲珣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接口道:“愿赌服输。”
“你……”
曲晨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恨恨地一顿足,飞身消失在黑暗中。
曲珣对着夜色无声一笑,转身继续四平八稳地向着自家院子走去……
月华流银,藤影如织。
紫藤架下站着一个飘逸的身影。
“你回来了?”
那人对着踏进院门的人笑道,雪白的须发在夜色中泛着微光。
“唉哟!老爷子……”
曲珣瞬时收了懒散模样,三步并作两步紧走上前,打躬道:“您不是闭关了吗?怎么得空来我这里?有什么话,您吩咐一声,我上去给您请安。”
柳自如满是疼惜地伸手扶道:“你腿脚不好,还是我过来的方便。”
曲珣直身笑道:“老爷子疼我。”
柳自如轻叹了一声道:“我年纪大了,想疼谁也没那个心力了,这些年多亏你用心教养两个孩子,我能想得着的,也就是这几步路的事了。”
曲珣难得地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老爷子这么说,可是愧煞我了,当真□□得好,也不会扰了您老清净了。”
柳自如朝着他一笑道:“有你坐镇,我原是放心得很,只是,此事之上,最为难的就是你了,我这当爷爷、做师父的,岂能总一味躲懒啊?”
曲珣笑道:“老爷子多虑了,两个小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手心手背全是肉,我秉公处置便是,哪有什么为难之处啊?”
柳自如蹙眉叹道:“轻儿这孩子,性子隐忍像他母亲,脾气倔强又随他爹,那次,兄弟两个动上手,我原道他终于发了性,谁知竟是执迷不返,愈行愈谬!”
曲珣含笑道:“事关手足情分,又带着几十年的教养之恩,便是狼心狗肺也要犹豫半晌,何况轻儿这孩子重情重义,自然是进退两难,踌躇取舍,细究起来,这里头还有我的不是,老爷子可别错怪了那孩子。”
柳自如点着他摇头笑叹道:“你呀!就是什么都挡在前头,把他们都护得太好了,禁不得一点委屈。”
曲珣恭恭敬敬地欠身道:“老爷子教训的是,我这些日子也常自省,从前确实是操持过甚,让两个孩子失于历练,您放心,我一定亡羊补牢,纠错矫枉。”
“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你对轻儿比我这亲爷爷还用心,”柳自如抬手扶着他的肩柔声道,“当年……耽误了你,如今不能再耽误你儿子……”
“欸!”
曲珣忙打断道:“老爷子您说的这是哪里话!姻缘本是天定,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他忽作恍然状道:“唉呀!是我冒撞了,我一心想着孩子们的心意,不曾请老爷子的示下。”
他满脸小心翼翼地觑着柳自如的表情问道:“莫非……老爷子对孙媳妇的人选不满意?”
柳自如笑道:“你不要多心乱想,那丫头很好:伶俐果决,可补轻儿之优柔,聪慧泼辣,可束晨儿之张扬,无论是做徒儿媳妇还是孙儿媳妇,我都满意。”
曲珣摆手道:“晨儿没有那个缘分,那丫头一心都在轻儿身上,她是个有主意的,可由不得别人摆布。”
柳自如抬首望向夜幕星河,略带感慨地道:“如此良配,也不知他有没有那般福分。”
曲珣难得地敛容正色道:“老爷子放心,我定全力促成!”
他顿了顿,笑劝道:“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若熬坏了身子,教晚辈们何以谢罪呢?”
柳自如无声一笑,转过头来道:“你这激将法一用,晨儿那小子必定压不住,两个人若再动起手来,你如何降伏?”
曲珣摇头道:“老爷子多虑了,闹总是要闹上一场,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只有晨儿松了口,轻儿才能放下心结,他们两个都是大人了,凡事也该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他眨眨眼笑道:“老爷子刚还数落我什么都挡在前头护着,如今怎么自己也撂不开手了?”
柳自如点着他摇头笑嗔道:“你这张嘴啊,怪不得人家要叫你猴儿!”
夜色深浓,二人相视轻笑。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月中或许并无一个悔偷灵药的仙子。
世上却从不缺少追悔莫及的凡人。
一笔殷红,是心伤一道,一字丹朱,是心痛万分。
执笔的人,眸中满布血丝,容色凄寥冷漠。
他右手一笔一划地静静写着,左手就悬在砚台上方,手指上的伤口中,鲜血滴滴,滑落在砚内。
他写上几个字,就伸笔在一个小钵里蘸一下,然后再去砚内掭自己的鲜血。
他书写的速度正好,从一滴血落在砚台上被他蘸走,到写完几个字,刚好可以回来蘸下一滴新血。
每次,伤口的血滴渐渐变慢的时候,他就会将手指伸到一个小碗中浸一下,然后,血流就会恢复到原有的速度,仿佛这个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一般。
骤然,一阵狂风暴烈席卷,落闩紧闭的房门瞬间分崩离析,一个青影挟着冷冽的寒气出现在他面前。
“霞儿走了,你知不知道!”
曲晨竭力压抑的怒吼如闷雷般惊碎一屋死寂。
柳轻笔不停书,目不抬睫,淡漠地回答道:“知道。”
“为什么不留她!”
曲晨语声森冷,双拳紧攥,满是危险怒焰的眸子狠狠瞪着面前那个无动于衷的人。
柳轻却仿佛毫无知觉般,依旧平静漠然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了无情绪地道:“她想走,谁也拦不住。”
“那你也该去追她!”
曲晨呼吸粗重,双拳格格作响——眼前人的麻木冷淡已将他推上了爆发的边缘。
“与我何干?”
柳轻容色无改,运笔如初,好像这一切真的与他毫无瓜葛一般。
曲晨咬牙冷笑道:“与你何干……”
他蓦地飞身上前一把抓起一沓写满血字的纸笺举到柳轻面前道:“那你写这些做什么?!”
柳轻眼皮也不抬,依旧运笔如风,轻描淡写地道:“新婚祈福。”
“你根本就是在赎罪!”
曲晨双眸火赤地嘶声咆哮道:“你明明知道她有多爱你!明明知道她有多伤心!明明知道她辞行就是想你留她!可是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你非要把她伤绝伤透才满意吗?她一个人孤身在外,遇到危险怎么办?有人欺负她怎么办!”
震天的狂嗥却没有令柳轻有丝毫转变,他依旧容色平宁地继续蘸血挥毫,漠然道:“该追上去的是你。”
曲晨的滔天怒焰终于无法遏制地爆发了,他陡然挥手,书案应声碎裂,满桌的纸笺如翩翩白蝶飞舞四散。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柳轻!你就算写干自己全身的血也赎不了你对她的伤害!”
柳轻面无表情地执笔垂望那一地的碎屑和纸片,没有丝毫回应。
越是这般的冷酷麻木,越是令曲晨怒火中烧,他切齿冷笑道:“霞儿真是瞎了眼,你根本就配不上她!枉费她当初陪着你出生入死受人追杀,枉费她痴心一片等你那么久,枉费她……”
“那你要我怎么样!”
柳轻突然狠狠掷笔起身吼道。
脆弱的毛笔竟深深插入地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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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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