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二七四、破冢释情
柳轻站起身,望着这位从小如母亲般照顾疼爱自己的师娘,心中百感,却难出一言:他一直以为师父和师娘是相濡以沫、恩爱美满的一对,但此时此刻,才突然读懂了许许多多的细碎往事。
谭师娘含笑轻推道:“去吧。”
柳轻深深一揖,退出堂屋,走出院子,穿过岔路,踏上栈道,默默地往漱雪斋而去。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神思迷蒙恍惚,直到漱雪斋的仆役躬身迎道:“少爷回来了。”
柳轻才恢复神智,抬首,正瞧见远远花坛上萧瑟隆起的那一丘心冢。
他茫然垂目看向自己手中的庚帖——火红火红的红,映在灰暗的眸中,仿佛一颗火星跌入猛火油海,陡然将冰寒漆黑照如白昼。
他蓦地一松手,鲜红的庚帖摇摇向地上飘去,白影如电,已出现在花坛边,不及寻找什么锹铲,他双手并用疯了一般刨开那枯草下的泥土,全然不顾微润的春泥塞满了指甲缝。
终于,一声轻响,指尖触到了那埋没在阴冷下的木盒,他更为急切地加快动作,终于把那沾满泥垢的机关盒从泥土里拯救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温柔地将盒外抹拭干净,欲待拨开机关,却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泥污,他只得抱着盒子回至房内,细细洗净双手,方才坐到桌前。
机关轻响,盒盖两分,半旧的浅灰色衣带静静地盘曲在盒底。
柳轻伸手过去,手微颤,小心地执起那素淡的柔软,久违的熟稔粗糙在指掌间摩挲,虽无温度,却已将心融化。
支颐凝眸,默然贪看,往事历历,温然眼前。
破碎的房门不知何时已修复如初,随性地半敞着,春风从门扉间的空隙中温柔而入,驱散了满室冰寒。
久无笑意的唇熨在那微凉的衣带上,终于悄然扬起,漾出浅笑轻暖。
丫头,你去了哪里?
天上地下,无论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一夜,圆月微缺。
这一夜,好梦幽甜。
他又来到那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娇俏的身影在花间调皮穿梭,他含笑相随,跟着她向着春光深处而去。
他不知道她要去向何方,但却没有丝毫迟疑——他知道,无论她往哪里去,都是自己想要去的方向。
因为,他看到一根浅灰的衣带,一头系在她的腕上,一头系在自己的心上……
春寒料峭,晨阳微熹。
一年之际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花谢花再开,日落日还出。
人其实不必惧怕那些艰难的时光,因为,只要再勇敢一些,终究会见到一个更美的世界。
“孙儿来向爷爷辞行。”
还梦阁里,柳轻正襟端跪,恭敬叩首。
柳自如垂眸瞧着他,淡淡地问道:“要去哪里啊?”
柳轻垂首低声道:“去找霞儿。”
“找到以后呢?”
柳自如接着问道。
柳轻怔了怔,不知该如何作答:事实上,他满腹相思,心心念念只是想快些出岛去找到那丫头,至于找到以后要怎样,根本未及思量,此刻听问,立时无言以对。
柳自如轻哼一声道:“那来辞什么行?回去想明白再来。”言罢,也不看他,竟阖上双眸似欲入定。
柳轻深知祖父一旦入定,便至无人无我之境,自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下一次何时出关全在未知之数,忙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袍摆轻摇道:“找到以后我带她回来见爷爷。”
柳自如也不启眸,了无情绪地道:“见我做什么?”
柳轻暗自咬了咬牙,小声道:“我想娶她。”
“娶她?”
柳自如依旧阖着眸问道:“你刚悔了婚,就要再谈嫁娶?把这婚姻大事当是儿戏不成?”
柳轻忙退身再叩道:“孙儿知错,孙儿先时荒唐任性,险些误了绯儿,也伤了无星和霞儿,请爷爷责罚。”
柳自如轻哼一声道:“我若不同意呢?”
柳轻倏然一惊,直身抬眸望向柳自如——他万料不到从来懒于俗事的爷爷竟会出此反对之词!
莫说自己父母双亡,嫡亲的长辈唯有祖父,就算双亲健在,祖父说个“不”字,他这婚事也是难成!
柳自如容色平宁,阖眸而坐,看不出嗔喜,柳轻拿不准他的意思,不知要如何应对,又怕他真的入了定,自己就更无所适从了,不禁心头惶急,只得乍着胆子低声道:“爷爷不是说婚姻之事让我自作主意吗?”
柳自如启眸蹙眉道:“先时让你自作主意,你便做出这种朝秦暮楚的主意,焉知你这次就不是轻薄随便?”
柳轻忙伏身叩道:“先时确是孙儿一时糊涂,险铸大错,孙儿甘心受一切责罚,只是,今生今世,我非霞儿不娶,还求爷爷成全!”
柳自如依旧是语声无波地问道:“我若不同意呢?”
“爷爷!”
柳轻再叩道:“求爷爷成全孙儿吧。”
“我若不同意呢?”
柳自如一字不改地重复道。
柳轻抬起身来仰望向须发皆白的老者,满是哀恳地道:“爷爷,求求你了,我今生若娶,只娶霞儿,若不娶,我也只守着她一个,求爷爷成全。”
“我若不同意呢?”
柳自如的问题仍是淡然无情。
柳轻绝望地一笑,咬牙道:“那孙儿只好担柳家无后之责了。”
柳自如点了点头道:“你既然已下定决心,又何必求我成全?”
柳轻听这言辞之中颇有责备之意,不由黯然垂首。
柳自如却淡淡一笑道:“当年你爹要娶你娘,也是这么来求我,我也问了这句话。”
柳轻微微一震,抬首看向他。
“我只问了一遍,他只答了一句。”
柳自如容色依旧,目光却已转深邃,道:“他说:孩儿之妻是孩儿终身之伴,非父亲之伴,若父亲不喜,将来不见她便是,但孩儿今生只要此一人。”
柳轻愕然无声:万没想到当年父亲竟还出过此等忤逆之言!
柳自如注视着地上跪着的年轻人,双目中精光骤现,一字一顿地沉声道:“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成全你。”
柳轻神色一凛,小声探问道:“那爷爷是……同意了?”
柳自如略带无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你呀……不知道随谁!”
言罢,他再次缓缓阖眸道:“我年纪大了,不惯那些世俗热闹,你也老大不小了,若当真拿定主意,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待柳家有后了,再回来见我。”
话音落时,雪白须发无风微拂,老人家已是入定。
柳轻这才再拜起身,退出了还梦阁。
天高日朗,春风拂面,他的心头一阵轻松,早已按捺不住离心似箭。
白衣如电掠回漱雪斋拿了行囊,转眼间已飘然到了码头之上。
“叔父?!”
柳轻目触负手观望着海船的雪青色背影讶然低唤——曲珣素来懒散,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身的,现在离开船还有段时间,他居然已经站在此处,实属罕见!
曲珣闻声回头,见是他,笑呵呵地转过身来道:“欸,来了?”
柳轻忙近前行礼道:“叔父怎么在此?”
“我来送送你。”
曲珣含笑替他整了整衣襟,点头笑道:“好!就该这么精精神神地去见心上人。”
柳轻双颊一热,微赧地垂首道:“多谢叔父。”
曲珣摇头道:“空口言谢,最没诚意。”
柳轻方自抬头相看,欲解其意,已有一只小小的锦囊塞入他手中。
曲珣笑眯眯地道:“替我把这个转交给霞儿,也算是你效力报答了。”
“是。”
柳轻应声正要揣进怀里,却又被他阻住,抬眸见曲珣一脸不信任地道:“这是我给霞儿的,须她亲手拆看,你可不能中途偷窥啊。”
柳轻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叔父若不信我,何必交给我呢?”
二人相视而笑。
柳轻揣好锦囊,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无星他……还好吧?”
“没事!”
曲珣摆手笑道:“你别替那小子担心,他从小到大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别扭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到时候,你带着新媳妇回来,他还得乖乖叫声嫂子。”
柳轻被臊得双颊飞红,低声道:“叔父说笑了。”
“欸!这可不是说笑!”
曲珣一脸正色地道:“此番出岛,你若不能抱得美人归,可不许回来!”
柳轻垂首轻轻地应了声“是”,曲珣这才捻髯破颜。
柳轻在他的笑声中抬眸相觑,欲言又止。
曲珣见状,收笑满是慈爱道:“还有什么话要对叔父说呀?”
柳轻有些讪讪地道:“只是想知道那个人娶了那千金为妻,后来如何了?”
“哦!”
曲珣恍然道:“后来啊,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位朝堂新贵宠妻成魔,凭是什么稀罕东西,只要他夫人多看上两眼,过不了几天,必定妥妥贴贴呈送到妆台之前,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子悔断了肠子,只恨自己今生没有这般福分。”
“那……”
柳轻有些忐忑地问道:“他妻子待他如何?”
曲珣笑了笑道:“开始的时候,他妻子还眷恋旧情,但碍于承诺,不得不嫁,过门之后,却不肯圆房,他既不相迫,也不着恼,不仅辗转筹策安排他夫人在长亭为曾经的未婚夫送别,还从不阻挠那两人间的书信往来。”
柳轻感动道:“他可真是一片痴心!他的夫人难道毫不动情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曲珣轻叹道:“况且他本是一表人才,博闻睿智,对他的夫人又是体贴迁就,疼宠备至,铁石心肠也会融化,他的夫人自小长在深宅大院之内,原不曾见过几个男子,故而才将竹马之情错为男女之爱,如今,有这样一位温雅深情的夫婿在侧,又无意中得知许多他往昔的良苦用心,不免渐渐生了情愫,两个人自然也就有名有实了。后来,那流放之人也有了自己的归宿,千里迢迢,书信日绝,他的夫人也便慢慢放下旧事,安心相夫教子了。”
柳轻欣慰一笑点头道:“如此这般,也算修成善果了。”
他随即微带不解地道:“此人睿智深情,又才华卓著,可叔父为何讨厌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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