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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灯塔05


她很烦躁的画完了两百张,并不保质保量,甚至一些明暗都没有处理好,故意的,因为心里还不服气,但是画到第一千张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一些。

        于是她收起那副叛逆的心态开始真正认真的去画。

        一千两百张,她的速度开始很快,几乎是瞄一眼,然后在三分钟内搞定轮廓,一分钟之内根据阴影的明暗程度做好标记,同时脑海里记住那部分的阴影在明度阶上的准确位置。

        一千五百张,她熬了第三次夜,郗文容给她端来牛奶劝她早睡,但是她灼灼的目光盯着画布和飞速递进的铅笔,置身其中,于是郗文容的话半句没有出口,只是给她轻轻带上了门。

        一千九百九十九张,她画笔搁下,这是最完整的一幅,也是唯一用了两天时间完成的,期间反复考虑并调整了阴影的位置与明暗的处理,以至于这是那一千九百九十九幅里,最像样的。

        她看着画室里堆砌查重的素描纸,找到了第一张。

        在那一千九百九十九幅里,画的最好的是最后一幅,而仅次于最后一幅的,是这第一幅。

        很不可思议的现象,可这就是事实。

        郗雾没再画第两千幅,因为怪老头留的那个悬念,她解开了。

        ——绘画理念是你的天赋,它决定了你的上限,而娴熟的技巧决定了你能不能达到那个上限。

        没有任何一个美术天才,不是一个娴熟的匠人。

        达芬奇、梵高、莫奈……

        而她同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随着技巧的娴熟,也许天赋也能不断被突破。

        毕竟女神文章里写过,人类的认知,本身就是用来突破的,舒适圈只能安慰自己。

        第两千幅,她没再画石膏像,而是翻开了画本,顺着螺旋页叠过去一页,拿起一旁的碳素笔,在纸上画了个金字塔。

        金字塔是空心的,而金字塔的顶端,站着一个抬头望天的女孩子。

        潦草几笔画下了这个灵感,在一旁写下这幅画的名字——《拜师礼》

        她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愣了愣,翻过的那页上,是那个少年——0618

        连名字也不知道,简单的线条,让那个少年成了简单的人物肖像,美术生的习作。

        而不是作品。

        因为这样的简单习作随便一个美术生都能画,甚至画的比她更好,神韵更丰富。

        但如果人只是人,那么郗雾从小到大的“天才”称号,其中的含金量就很值得商榷了。

        “究竟该怎么画你呢?0618……”她拖着下巴很是挫败。

        乔火合作过许多许多的人体模特,但是鉴于郗雾不爱画人,所以她很少去用画表现一个人,这位少年大概是第一个让她想要下笔去表现的,因为他身上让人猜不透的神秘感。

        就像浩瀚的宇宙。

        郗雾突然发现,那个少年,从遇见之始,成了她画不出的第三幅画。

        她的傲骨,来自一以贯之的属于天才的自信,就那么又被折了四分之一。

        一半。

        挫败吗?

        她的黑发被挽在脑后,松松垮垮,上面插了一支2b铅笔,眼窝下的乌青浓而深。

        此刻凌晨三点半,还未到四点,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川端康成眼里未眠的海棠花。

        于是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到了一个月前。

        “梦中情人?”臧老头盯着画本,用平淡的语气扣出了她的小心思。

        那刻她在想什么?

        想……

        哇!她不玩了,她老妈这个恋爱脑都没有这么细的洞察力。

        “啧啧啧,可惜了,好好一个帅哥,感觉真人应该比画上的好看。”老头手指摩挲着下巴,不住地摇头叹息。

        “知道了知道了,我回去练技巧嘛!”她不以为意地反驳。

        但似乎是这个老头之前的那番话让她非常赞同,用哲学上的观点来说,就是审美相同。

        并且赞同的同时又开阔了她的认知,也帮她在浩渺繁杂的自学生涯中一点一点理清了思路,所以她即使第一反应是反驳,但第二反应是真的认可了这个师父。

        即使她自己都快忘了,她与这个怪老头是怎么认识的。

        或许是……

        “丫头,这面墙上的画哪一幅属于你?”

        ——“骂人的那幅。”

        他留着似乎每一个艺术家都会留的半长头发,那天下着小雪,落在他的银丝上,似乎混为一体,但他不怕冷似的穿着丝绸的唐装。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幅涂鸦墙,而郗雾撑着伞、提着颜料桶,站在他的身后。

        说:“老头,下雪了。”

        他头也不回,似乎陷在某种情绪里,良久,才点了点头:“为师知道。”

        那个时候郗雾还没答应做他徒弟。

        “我有伞。”

        “徒儿有心了,知道心疼为师。”

        郗雾:“……”

        “可是我怕冷。”她撩撩头发毫不客气,言下之意是并不决定把伞给他。

        即使他是个年纪可以当她爷爷的老人家。

        但他并没有回一句“丫头,你不尊老爱幼啊。”

        而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但郗雾觉得他看的不是她,而是透过她想看些其他人。

        但只是一闪而过,就恢复了那副老顽童的模样。

        可惜郗雾学画的,观察力天生就比其他人强,并且敏感,所以即使那情绪一闪而过了,她仍旧观察到了。

        并且观察到,他失败了,他没有看到他想看的,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悲凉。

        但是她自知和他不熟,也没有探听他人隐私的习惯,所以看到了也当没看到。

        不问,撑着伞,提溜着颜料桶的手指被北风吹得通红。

        那是她发现画不出0618的第二天,心烦意燥。

        大概是她从小到大的人生都太顺了,所以老天爷觉得也不大公平了,因此在她17岁快到18岁的这一年里,决定在她最引以为豪的天赋上,给她些磋磨。

        这时间万事万物都可以通过线条、块面、细节与明暗表现在画布上,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所以沉默十几秒后,她说:“老头,我就是我,我不做第二个谁,我做第一个我。”

        她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直觉他身份不简单,可是她是郗雾,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给他面子。

        她天生就不信权威这一套,她只信自己。

        所以并不想因为和他眼里那个“人”有些相似,就得到什么青睐、得到什么机会。

        所以即使对方什么都没说,即使可能会尴尬,但也干脆挑明,断了对方的念想。

        搞艺术的,完全的模仿是深渊的开始。

        她不像那些前辈,因为经验而深谙这一点,她是从本质上就厌恶。

        这是她从小不学技巧的原因。

        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了代价。

        画室的窗户开着,天气回春了,大概是半夜容易胡思乱想,她这一刻解决了关于画上面的一个大难题。

        于是下意识想到了他——0618

        多难得,第一个她画不出来的人。

        可惜吗?可惜的是哪里呢?

        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她低头嗤笑一声,倒春寒的温度让她浑身抖了抖。

        再也见不到,意味着她可能这辈子都画不出来他。

        然后成为遗憾。

        就像梵高死后成名。

        但那一刻的郗雾,想的很简单,她只觉得,很遗憾啊,再也见不到了。

        因为她明天就要和郗文容搬走了,搬到洛朗,她的准继父家去,而她的准继父,也就是蒋益暮,给她办了世音高中的转学手续。

        听说本来是进不去的,因为这所学校招生很严,但好像是有谁说了话,才让郗雾以美术生的身份进去了。

        又是一所私立的贵族学校。

        不过这所学校更特殊一些,是国际学校。

        不过大概率和南评私高也差不了多少。

        她想。

        富二代们混日子的天堂。

        贵族学校嘛,大部分都是房地产商搞出来的附加产业。

        在浅岸,她舍不得的只有乔火和女神。

        而害怕的,是那个蒋家。

        尤其是只见过一面,但让她忘不了的,那位继兄的阴鸷目光。

        她烦躁地睡不着觉,于是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拿着那一千九百九十九张“作业”,卷起来放进画筒里,转身裹着羽绒服,背肩上,悄悄溜出了门。

        她一边对手哈着气,一边往她熟悉的那片涂鸦墙处去。

        那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在学校附件,像一个废弃的小院子,里面有张石桌,缺了一个角。

        看着像是荒废了许久,但是市政府什么的也没管过,于是那里越来越偏僻,被郗雾发现是因为她总不爱待在家里,也不喜欢人很多的学校画室。

        所以偶然发现了这里,尤其是这里到处遍布的涂鸦,很有年代感,无一例外全是用早期丙烯颜料画的,比起油画,不易脱落。

        不知怎么,郗雾想到这里,她竟然在这夜深人静雪色分明的半夜里,觉出些浪漫的意味来。

        ——我们用丙烯作画,许诺永恒的明天。

        那永恒了吗?

        郗雾不知道,因为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是永恒的,所以带着这么点小心思,她非常叛逆,每一幅属于她的涂鸦,无一例外全部使用油画颜料。

        像一个隔着时代的作对。

        那个老头没在了,他们没有留过任何联系方式,即使已经师徒相称。

        但他收完了就跑,布置了作业但并不打算检查。

        有那么一刻,郗雾觉得自己心理不平衡了,自己把事当真了,可是人家也许,就是耍耍她吧?

        她泄气地想。

        直到摸到石桌上一封信,手写的,还盖着火漆烫的戳。

        她愣了一下,随后拿起来。

        纸张很新,包括那个金色的火漆邮戳,甚至还带着一丝苹果的清香。

        这仿佛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封来自很远很远的邀请函。

        这个地方除了她,还有那个怪老头外,因为太过偏僻几乎没人会来,所以不意外地话,信是给她的。

        她拆开米白色的信封,拿出里面的纸,看正文。

        “亲爱的徒儿,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大概已经完成了为师的作业……”

        郗雾砸吧了一下嘴,小老头很会玩嘛,吊人胃口的功夫很是娴熟。

        该不会是什么寻师宝图吧?她想。

        眯起眼睛往下看。

        “以你的天赋,我遗留的问题,你应该已经从那两千张石膏像里琢磨出来了……”

        “只是成为画家的路仍然漫长,但为师永远看好你,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时何地,或许永远不见,但仍祝我们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得了,郗雾叹了口气,她这是妥妥地被骗了,被人耍着玩了。

        她折好信纸,懒洋洋的坐在石桌上,从一旁的画筒里拿出那一千九百九十九张石膏像,平整地放在一旁,任由迟来的春风将它吹散在这个小院的各个地方。

        而她“师父”的信则塞进了羽绒服口袋里,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墙上油画的痕迹已经渐渐消失了,但是那有着年代感的丙烯涂鸦,稍稍退却了边缘,却仍然清晰。

        似乎真的要走向永恒似的。

        她低头微微笑一声,自嘲,她像这面墙的一个过客,犹如她画在这墙上的油画。

        《永恒》。

        她在那晚,把这幅墙“搬”上了自己的画本,并取以此名,像个纪念,又像场道别。

        用一本新的画本,而买画本的钱,是那个少年给的那五百块。

        那夜的月光是暖白色的霜,柔和而残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不识好歹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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