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若以人生入戏
林青回到了场上。
他将脊背紧靠着黄泥墙，这时候，段导示意开始了。
花洒开始人工制雨。
场记打板。
林青的脑子突然“嗡”地一下，一种奇异的交融感出现在他的灵魂中，仿佛他现在不是林子卿，不是笑面犬，也不是林青。
精神出现了一瞬间的错乱，他完全是凭着本能看向人工雨幕。
“咔——”段导喊停，速度比之前几次还要快得多。
段秋池的内心已经被林青弄得无比压抑了，眉间仿佛聚拢着暴雨前的阴云。
他直接对林青讲戏：“你是一个内心阴暗，为了家族荣誉不择手段的早熟贵公子，不是一个看雨的小白痴！”
林青点点头，他刚才的确忘了控制表情。
场记又打响了板子，林青看向雨幕的时候眼色变得阴沉。
“咔！”又停，段导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样看着雨干嘛？你是想杀人吗？重来！”
又是几次ng，旁边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青演得甚至没有补妆之前好。
一时间都是窃窃私语。
只有林青不觉得有什么。
段导却有点受不了了，用不满的语气道：“你不是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吗？你学的东西哪里去了？冀洲的大学不是以体验派闻名吗？你的体验呢？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在心里构造出这么一个角色，就跑过来演戏了？”
这算是很伤人的话，旁边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怜悯地看着林青。
大灯的照射下，林青靠在黄泥墙上的身影有些单薄。
但是林青却缓缓睁大了眼睛，段秋池的话，仿佛一道雷电准确地劈中他的精神，一条浅浅的溪流，纯净地流淌过他的心间。
他不是林子卿，不是笑面犬，不是林青。
而是独一无二的角色本身。
“段导！”林青忽然福至心灵，“请最后给我一次机会！”
…
导演椅上，段秋池的内心已经无比压抑，仿佛暴雨前的阴云。
他本来就没打算接这么一部剧本垃圾、投资垃圾、演员垃圾的电视剧，但公司向他许诺了拍完这部片，下一部他能在三个剧本里面拥有第一选择权，他才同意的。
结果第一天的夜间拍摄，就发生了这种事情，让他的原本想早早收工的好心情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这种小白脸演员以后他再也不想见到了！
段秋池甚至已经产生换人的冲动。
换人麻烦是麻烦，但他也不是摆不平这麻烦。
压抑着怒火，段秋池冷眼看向监视器里的那个青年，看到对方又准备好的模样，剩下的话还是没有骂出来。
至少没哭，不是么？
他打算今天晚上就让这个林子卿明白自己不是块演戏的料，好自为之不要再耽误他的时间。
打板响了。
画面中，林青在屋檐下，脊背紧紧贴着墙。
学院的黑色礼服外套让他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更冰寒。
忽然，青年的身体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钻入身体的寒意冷到了。
慢慢地，青年转过脸来，苍白的尖尖的下巴稍抬，使得他的视线出现在镜头中的弧线，像是斜向下切过来的。
那是个有点高傲的眼神，完全不同于林青之前试图演出来的风格。
但是镜头后的人无法忽略他上挑了一边的嘴角。
在白沙沙的雨幕后，青年带来的整体效果是苦涩和凄凉。
看了一会儿雨水后，青年脑袋突然一重，垂下去了。
只能看见他微垂的肩膀，和惨白的侧脸。
片场很安静。
因为距离，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林青在演什么，何况又是那么小的动作。
他们只能从段导这么久没叫停侧面看出，林青这次演得还可以。
事实上，段秋池的确相当惊讶，看到林青转过来的那个眼神时，惊讶到忘了喊停，有一种冲动想看看这一次林青会怎么演下去。
林青的回答是那个顿挫的垂头。
好像丧气一般，但没有让人感觉这个角色失了心气，反而会对那种疲累感同身受。
这个演员灵感爆发了吗？
段秋池决定要保留林青垂头的一小段。
“咔。”段秋池的积聚的怒气在无形中消散了，看到演员亮眼的表现，他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
他挥手让紧盯着他的人都放松：“这条过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道具组利索地收拾起东西，助理拿上东西跟在演员身后离场。
林青也卸去了精神上的压力，脱下戏服，轻轻笑了笑。
他找到角色的感觉了。
…
拍了三天戏，片场里的新人演员看向林青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因为无论难易，林青的戏全部都一两次就能过！
多人的镜头他永远是不被责备的那个人！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看一向严厉的段导坐在导演椅上那副淡定的样子，估计心里满意得紧。
相比之下，蔡一鸣和女主的效率就菜得抠脚了。
“咔！”段秋池从椅子上下来，直接来到场中，亲自上阵给蔡一鸣演示动作要怎么摆。
“这条重来！”
监视器后，段秋池难以控制自己皱起的眉头了。
这条阳光帅气校草和女主相遇的镜头，ng了十多次段秋池还是不满意。
最后制片人看不过去，附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段秋池才皱着眉让下一条过了，只是旁人都看出来段秋池过得很勉强。
其实蔡一鸣的演技倒没有什么问题，段秋池这是被林青的演技养刁了。
“下一场，洛曼和其他家族喝酒的镜头，”段秋池在拍摄前找来林青，问他，“你去没去过灌酒的酒席？”
林青想了想，林子卿应该是没有去过的，这个乖乖的学生，除了学习就是家务。
因此林青摇了摇头。
“我就猜到是，”段秋池说，“你去试几条，当涨涨经验吧，这个镜头我打算用老演员替身。”
“谢谢段导。”林青一听这话，心里有点暖。
旁边听见的新人演员都有点酸了。
段导这是越来越喜欢林青这小子了，连上替身都那么详细地说明，还给机会让他去试试。
今天的拍摄是在装饰豪华的一个大酒楼里进行的，林青接下来的戏份是和七个其他家族的人喝酒聊生意，这个镜头是为了表现洛曼，也就是优雅腹黑校草平时做的“正事”是什么。
林青坐下，看着装了凉白开的酒杯，感觉就有点上来了。
喝酒，三世老本行啊。
场记打板，那些跑龙套的中年演员都动了起来，他们都是有一两句台词的那种高级龙套，演得很起劲。
一杯杯酒在抹了油的语调中轮番向林青伸过来，这些家族代表都目光戏谑轻蔑，故作笑容，假惺惺地吹嘘实则又是在打压洛曼。
笑面犬的人格在这种场合中简直长袖善舞。
段秋池惊讶地看见林青笑得一脸世故又谦卑，所有敬过来的酒都在三言两语的对白后一口闷，口中不停说着话，时而大笑，时而做出有些夸张的表情，活络了整个场合的气氛。
那酒也是一杯杯地灌，杯杯都在努力搔到金主的痒处，可以看出来，经过了林青搭配的眼神和举动后，这些囫囵入口的酒就不显得是乱喝了。
“咔。”段秋池在一段时间后才喊停，他一脸怪异地看着林青。
“你真的没去过？”
那些演家族代表的龙套也都看着林青，他们觉得刚才在和自己搭戏的不像是一个小毛孩，反而更像一个久经社会的中年人。
“真没有，段导，”林青只好添一点假话，“也许我看过家里人这样喝，留下了印象吧。”
段秋池将信将疑，沉吟了一会儿，说：“那这个镜不用替了，你自己来演。刚才你太世故，不像个年轻人，下一条你试试演出那种青涩感。”
好家伙，演员们都听出来段秋池来真的了，刚才那条已经很不错，段秋池这是要给林青提高难度。
林青犹豫了一下，低配版的笑面犬么？想了想，他却换了个思路。
这次不如代入真实的自己吧。
喝酒这事，他原世界没少干。
刚出大学就练起，一直喝进医院……
心头微微有些涩意，林青示意自己准备好了：“段导，我尽力试试。”
龙套又开始举酒。
林青看在眼里，就像看见了无数西装革履的重影，用虚伪的笑意捧着他碾着他，说是谈生意其实更多是来看他笑话。
你不过一个落魄家族的长子而已，有什么资格来他们嘴里夺利？
洛曼其实心里也很慌吧，一腔热血，雄雄野心，却只能一次次喝下去，仿佛迎头撞上无数面看不见的坚硬的墙，撞得头痛欲裂，却还自我开解是自己心甘情愿。
段秋池马上感觉到林青的状态不一样了。
现在这个酒桌上的青年，虽然看上去也很熟练这种场合，但喝酒却更像是在无能为力的推拒后被迫的行为，笑容很勉强，也经常不小心地表现出醉意，惹起那些灌酒的人的笑声。
俨然一个没什么经验却很顽强地想要适应这种场合的年轻人。
段导盯着监视器，重看了几遍，最后道：“这条也留下来吧，剪辑再确定要哪个。”
林青点点头。
他都没问题，就是喝的水有点多，肚子有些涨。
…
一个半月后，剧组的效率渐渐提高了，一方面是新人演员们都在适应，另一方面是段秋池渐渐掌握住拍青春校园偶像剧的那个度了。
他对一些细节不再抓得那么紧，至多在比较关键的剧情追求一下灯光和画面的效果。
除了，对林青。
蔡一鸣有种感觉，段秋池对林青的要求和对他们的要求是不一样的。虽然林青也是一两条过，但段导对他的指导更多，也更玄学。
什么“优雅的感觉再多一分”，“那个眼神迷离一点”，“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种效果”。
如果对着蔡一鸣，段秋池的要求就会变得简单粗暴，比如“这个动作改成拍桌子”，”和女主的对视再长三秒钟”，“嗯，就这样吧，过了”。
林青也很努力，乖乖地按照段导的指令改，每一次演都非常用心和投入。
今天这场是女主和洛曼深入了解的戏。
洛曼喝醉了酒走错家门，一头撞进了女主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女主发现这个烂醉如泥的人是平时温润优雅、风度翩翩的洛曼，大吃一惊，从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嘴里套出了不少话。
演戏时，扮演女主的演员有点紧张，刚开头就失误了好几次。
因为和林青对戏，这些新人演员会有一种压力感。
林青就像把他的角色给演活了，女主看着他却迟迟进不去状态。
段导发话了：“姚可，你顺着剧情走就行了，不用故意做多余的动作。”
“我没有啊，段导。”姚可有些委屈。
“那你把你的手放下来，”段秋池的语气很硬，“你看到洛曼进门的时候是没有立刻确定他是谁的，做得那么难以置信干什么？还是说你单纯为了展示你漂亮的手指？”
姚可羞得满脸通红，整个片场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了。
林青主动走过来和她聊：“别紧张，剧情你已经很熟了，没问题的。”
姚可连忙摇头：“不……我想我今天真的不在状态，你演得实在太有感觉了，我好像跟不上……”
“啊，”林青笑笑，“没事，你试试让自己进入情境，不去猜女主怎么想。你怎么顺手就怎么来。”
姚可没什么信心：“那我试试。”
打板声。
林青饰演的洛曼再次开始拍门，女主开门后，他就跌了进去，晕头转向地在大厅里东摸摸西摸摸。
姚可这次没做什么动作，就是吓得退到一边，看着林青在她家里捣乱。
段秋池没有咔，让两人继续演下去。
这时，女主发现是洛曼了，才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跑上去扶住他。
“洛曼！怎么，怎么是你！”姚可扶着林青，林青迷迷糊糊地看她一眼，适时捂住了想要呕吐的嘴。
“啊！你要吐了！”姚可半拉半拽着林青离开她的沙发，扶到洗手间。
段导喊了：“咔，过了，换景！”
姚可放开林青，高兴地拍拍胸口，她这次是什么都没想，没想到导演居然给过了。
然后是洗手间的剧情，林青呕完后洗了把脸，站不稳往洗手池旁摔去。
姚可赶忙拉住了他：“你怎么能喝这么多酒？”
林青一回头，骄傲地微微扬起下巴，笑得像个孩子：“我成年了！”
林青改词了。
段秋池回忆了一下剧本，没有喊停。
姚可在演戏时习惯性地有些紧张，居然没有注意到林青改词，还是用原来的台词接了下去：“难道，你平时的优雅都是装出来的吗？”
醉醺醺的林青扯了扯嘴角：“我怎么做需要你教吗？”
“你……”姚可震惊地抬起手后退一步。
林青扬起一个笑脸：“明明是你们喜欢我这样的。”
段秋池看到这里眼神一动，这里的原句是带着愤怨的“因为你们喜欢我这样”，但林青改了几个字，用上了笑容传达讽刺的感觉，整个气氛就变化了。
失去了姚可的搀扶，林青撞到洗手间墙上，滑下来坐到了地上。
姚可饰演的是一个有些喜欢探究人内心秘密的好奇女主，这时候安排了一句套话的台词。
“洛曼，喝这么多酒有什么好的？”
“当然好，你不知道，好处多的是。”林青按住额角太阳穴，强忍着难受的感觉。
“能好到考全校第一吗？”
林青不屑地撇了撇嘴：“全校第一？探囊取物而已。我喝酒可是为了让我家的地产做到全市第一！”
姚可听到这话，颤抖着声音说：“你要对郑朗家的向阳地产出手？”
郑朗就是阳光校草的名字。
她话音未落，林青立刻接上他的台词：“没错！我要让向阳破产！”
这句话的语速很快，在姚可的预料之外，她居然一瞬间有点忘词了。
林青却在短短的沉默后又继续自己的台词：“我要赢……我必须要赢……我不能输……”
这算是一种救场了，段秋池叫停的欲望又收了回去。
“过了，”段秋池道，“姚可，你补一个震惊害怕的镜头。”
姚可点头。
林青下来休息了。
蔡一鸣主动坐到他旁边，递给他一瓶水。
林青看了一眼蔡一鸣的表情，接过来拿在手里。
“你的眼神好像会说话一样，真厉害，怎么练的？”蔡一鸣笑着夸他。
林青愣了一下：“是吗？我其实不太清楚自己演的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你演得也很好啊，台词说得特别有味道。”
蔡一鸣打了个哈哈，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开始说戏外的事。
林青轻而易举地接住他的话题，顺着这个小年轻的太极打下去。
表面聊得融洽，蔡一鸣的心里却很不开心。
一个二十四岁的过气“老男人”，在他面前装个屁！
…
鲜花与和平之月的中旬，这部剧杀青了。
段秋池留了林青的电话号码，说：“好好演，我挺看好你的。”
林青笑着和这位不认关系只认演技的导演道别。
还没学会融合演技时被ng了十几次的记忆林青可还没忘呢，那些新人演员，不论有什么背景，多么被自己的公司看重，到了段导手底下都得趴着。
《双校草》的剪辑不难，段秋池也对自己的处女作很上心，决定自己来剪。他的预计是在繁叶与追梦之月的上旬播出。今年这个时段一如既往的少电视剧，竞争不会太大。那些重金投资的剧都扎堆去繁叶与追梦之月下旬和盛宴与丰收之月了，《双校草》这种小成本的剧如果拖到那个时候再播出，碰上去就是个死。
林青则写好了计划，积极利用这段休息时间去锻炼和提升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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