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天幕铅云冷凝，北风凄厉如狼嚎，云间有细小而轻盈的雪花缓缓洒落。
四野苍茫，白雪皑皑，大地被染成枯燥平淡的色调。
青年的身影穿行在林间，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四溢浮动的内息将他周身细雪融化成水。
他发足奔跑，剧烈喘息，漫无目的，体内真流不受控地躁动叫嚣着。
“黛蓝看上去很难过。”
倏然间，突兀的话音响起，那道声音里几乎没有情绪，只是刨根问底：“发生了什么？你不陪在她身边吗？”
容璟之猛地刹住脚步，金属摩擦声很刺耳，他回头对上少年那双淡泊平静的眼眸，周身暴虐肃杀的戾气却愈有失控之势。
黛蓝……
脑海浮现出小姑娘失魂落魄的神情，眼底烧过灰烬一般的失望寂寥，和擦拭不尽的泪水。
黛蓝从未抗拒过他的亲近，亦从未对他流露出半分抵触厌恶。
她是爱他的，是最喜欢他的人，这一切不应当如此。
他无法想象自己有一日会失去她，无法想象有一天会失去那份纯粹真挚的爱意。
激起的恐惧惊愕直达心底，身体仿佛浸泡在了冰窖里，令整颗心都冻僵麻痹，血液也停止了流淌。
指节握紧了剑柄，他并没有回答剑灵的问题，只是将掌内的留影石生生捏出几道裂缝。
回想那一晚，他不该对白蓁蓁心慈手软，但凡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杀戮的念头甫一出现，便在心中疯狂繁殖蔓延。青年晦暗空洞的眼里血丝密布，瞬间绽出凌厉如刀的杀机。
……
空中雪势不断加大。
林间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好几根，天色愈发晦冥，万径人踪灭。
白蓁蓁逃得迅疾，气息也隐藏得很好，只要再给她多一炷香的时间，她就能祭起传送阵法结界，以最快的速度飞离镜洲，径直回到南巫境内。
只要能再多给她一会儿……
只可惜，身后急遽迫近的剑气，正以雷霆之势强横地劈斩而来！！
她是合欢宗的弟子，对刀剑兵刃向来生疏，幻术暗器迷香一类倒是精通得很，但这些小手段在一对一的实战中却很难派上用场。
尤其是对付一个濒临发疯的人，而那个人更是熟悉她所有的出招路数！
奋力朝前一扑，白蓁蓁在雪地滚了几滚，万分惊险地躲过背后斩来的那一剑。
没有多余思考的机会，她借力翻身，腾跃而起，心头狂跳不止。
隆冬大寒，草木皆枯，她的法力抑制微弱，想凭借自身的妖力血拼，恐怕也很难有胜算。
纷乱的飞雪阻碍视野，眼前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她根本看不清方对方身处何处。
机械摩擦声清晰回响，恍若夺命的铃音，正从四面八方朝她逼近。
心中恐惧难以抑制，鲜妍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如蜡，呼啸的北风将她一头长发吹得翻飞凌乱。
她脚步踉跄着，慌忙抵住身后一截断木，惶急失措地放声大呼：“千面大人！千面大人！您交代的我都已办到，您一定要救我啊！！”
话音未落。
纷纷扬扬的乱雪中，蓦然流星般射来一道冷光，转眼细长的薄剑已抵在她颈侧，刃沿渗出的寒意从肌肤钻入骨头，令她后背一片汗毛倒竖。
白蓁蓁不得不仰起脖颈，美丽的杏眼里盛满惊恐，眸光似到处搜寻着什么。
但除了面前半入魔的青年，和要她性命的那柄冷剑外，就是无穷无尽的风和雪。
那位“千面大人”似乎并未听到她的呼救。
她全身抖得像筛糠，卷翘的长睫覆了层细雪，又即刻被眼里淌出泪融化了：“你不要杀我，不可以杀我……”
“容璟之，是你先背叛我的，你不可以杀我……”
白蓁蓁哭得梨花带雨，表情极为哀婉可怜，发抖的指尖缓缓从袖中探出，想去拉他执剑的那只手掌。
“我是受人指使的，你放我一条生路，我绝对不会再来找你们！其实，我从前没有瞧不起你，是真的喜欢过你，好歹我们之间曾有过……”
话未说完，剑风骤起！
剑刃猝不及防破开她娇嫩的皮肉，疼痛使她剩下的话语逼停在嗓子眼里，再也不敢轻易出声了。
容璟之默默立在原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心中却因为想到黛蓝而紧缩得钝痛。
手臂轻轻一递。
剑锋往前更进一寸！！
他只想要黛蓝，任何人的喜欢都不重要。
何况是一段充满屈辱的、低三下四的过去。
他薄唇轻启，嗓音淡漠：“你伤害阿蓝，我便不会再放过你。”
白蓁蓁愣愣地看着他，瞳孔微微扩张放大，面颊挂着的泪痕已风干，喉间是被长剑锋刃划开的剧痛，她几乎临到了死亡的边缘。
原本畏惧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十分复杂古怪。
大概是真正到了绝路之时，也没有什么好忌惮可怕的了。
破裂漏风的喉管间，忍不住发出一串断续的笑声，有不甘，有仇恨，有嫉妒，有悲愤……
他真够狠心啊。
这个下作的贱男人！！
笑声收敛时，杏眼恶狠狠暴出凶光，鲜血从她的眼角不住滑下，落在雪地里却成了一瓣瓣嫣红的花朵。
她深吸一口气，嘶哑的嗓音陡然拔高：“伤害她的人分明是你！！容璟之！！”
“你以为你很爱她吗？你真的在乎她吗？其实你从来都——”
剑光如闪电，在林中劈出雪亮的弧线。
只听“噗嗤”一声响过，青年动作利落地收回了手。
少女的头颅猝然从颈上滚落，骨碌碌在雪地里转了几个圈，却并未迸溅出半滴血液。
白蓁蓁两眼凸出，她还大张着嘴，表情无比扭曲狰狞，失去血色的唇瓣兀自翕动开合，那些未尽的话语却不可能完整说出来了。
瘫倒的尸身急遽萎缩，很快化作一朵凋零的木芙蓉，不一会儿就被大雪掩埋了。
容璟之冷冷地望着，被狂风席卷的几瓣残花，血红的眸中未有半分波动。
仿佛眼前一切皆与他无关。
谁知在这时，毫无征兆的，周遭被大雪压弯的枝桠急剧震动起来，无数积雪扑簌簌地往下落，地面开始摇晃不止。
一道阴柔的嗓音在风雪中幽幽回荡，竟盖过所有杂音和震动，骤然穿透青年的耳膜——
“啧啧……居然眼也不眨地杀了旧情人，着实令人佩服！望而生敬啊！”
“对于不爱的女人，你想杀就能杀吗？”那声音在他四周回旋，继续阴阳怪气地嘲讽，“容璟之，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说不定有一日你也会杀了黛蓝呢？”
“哎呀！你如若杀了她，倒不如先把她让给我——”
上空飘雪飞旋不停，倏尔聚拢成一张庞大的狐狸脸，高高在上睥睨蝼蚁地俯瞰着他。
狐狸嘴角扯出一个狞笑，继而张开血盆大口，自上朝他袭来。
这张脸随即被冲霄的剑气给击溃。
只是一缕不堪一击的分魂，真身并不在此地。
“原来是你……死狐狸。”
容璟之望着散落的飞雪，本命剑光趋于微弱，他缓缓收剑入鞘，苍白的唇角却溢出一缕血痕。
短时间内调动灵力，专注操控本命剑，使他的身体变得不堪重负，经脉气穴颠倒紊乱。
周身血杀之意退却时，他的双眼依然暗沉得可怕，胸腔中沸腾的恨意却并未平息。
终有一日，他要将这只碍事的死狐狸，剥皮抽筋、粉身碎首、挫骨扬灰！
跪坐在小院里，黛蓝挖了个浅坑，将小蝴蝶的断肢残翼掩埋入土。
等她收回手时，五指已然冻红了，一点儿知觉也没有。
木讷地站起来，返回屋中，紧闭门窗，神思无着。
由于清早俱都收整行囊，萧然的四壁空空荡荡，眼下显得过分简陋冷清。
她蜷缩着身体，挤在冰凉的墙角，不知在害怕什么，双手紧紧抱住膝盖。
大脑思绪昏昏沉沉，口中还留有铁锈味。
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感占据身心，胸口滞涩胀痛，又是迷惘茫然。
从前，她以为和阿璟在一起，两个人就会得到幸福。
她以为阿璟永远不会欺骗她，永远不会隐瞒她任何事情。
他说只喜欢过她一个，但是又同别人有过十分亲密的过往。
两个人当着她的面，居然还能若无其事，装作不相识的陌路人。
黛蓝遍体生寒，只感到很荒谬，她对阿璟的无条件信任，此时看来如同笑话一般。
为什么要瞒着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呢？阿璟究竟还隐瞒了多少事情呢？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忽然觉得好累好累，身体各处经脉都隐隐作痛。
过去一年相处的点点滴滴，阿璟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温柔的举动神情，都不由自主在脑海中回放。
心脏渐渐沉痛，仿若被猛力撕扯，痛得不可自抑。
她只好选择闭上眼睛，控制自己什么也不去想，独自在角落里枯坐许久。
好半天过去后，才等来一股困倦的睡意。
可还没有等她彻底睡着，房门外已响起一阵踏雪的脚步声。
不多时，义肢沉重地踩在石阶上，登上两级台阶后，于门前止步。
黛蓝猛然抬起头，被这不大的动静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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