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十一、昭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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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狐狸洞和迷谷搭了几日伙后,姑姑的来信和穗禾传回来的信笺一并到了。
狐狸洞的结界虽然随意了些,但到底是姑姑她老人家亲自设下的,所以那两封信在洞口就被拦住了,还是清早出门采买的迷谷回来时顺手拾进来的。彼时凤九刚醒,因懒得开火做饭正抱了前两日剩下的小半筐枇杷垫肚子,瞧见迷谷递来的信时还反应了一会儿,算算时日也该是穗禾给她回信的时候。只是凤九却不大明白为何穗禾给她回个信也要包装得如此妥帖严实,分明她给她传信时只用了张折颜老旧的药方纸而已。
想到穗禾这样珍而重之地给她回信,凤九十分惭愧地自省了一番。
不过既然姑姑也来了信,为了她的狐狸小命,凤九自然还是要先拜读一下姑姑她老人家的手书,看看姑姑可对她有什么提点和嘱咐。所以凤九叼着颗枇杷自省过了,将穗禾的来信先端端正正放到了一旁,而后伸手将姑姑送来的那张半大纸笺抖开。
姑姑的信写得很是随意,大意是她和太子殿下已经到了人间找到了元贞,现下刚刚陪着元贞小弟回到皇宫中,却不想意外发现了一件大事。姑姑觉得这件八卦不能由他二人独享,所以特地写信回来告知与她,也让她听上一听。
原来,那元贞小弟此番下凡历劫,他那人间的皇帝老爹,竟就是闲来无事投胎尝七苦的东华紫府少阳君。
如此这般,司命那天看着她将册子还回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竟也解释得通了。
姑姑似乎很体谅凤九得知了此事十分震惊的心情,所以随信还送来了一张传音符。经了凤九方才那么一抖,这传音符此时正躺在凤九的膝盖上。凤九用沾了枇杷汁子的手指将那道符捏了起来,稍稍打入一道灵力,姑姑那头很快就应了声。
“收到信了?”姑姑十分淡定地问她,“我前两日还琢磨着你和司命的交情那样好,他为何没告诉你帝君托生何处,一时惊诧就给你寄了信,后来才想起你同我说你已报完了恩。”说着她顿了顿,神色里难得露出一丝歉疚,“这回是我不好,难得你放下,我不是有意要和你提他。”
凤九应了一声,回道:“司命确没告诉我帝君这次历劫到了何处,我那日也没问他。”说着她笑了笑,玩笑道,“姑姑何必同我道歉,只怕是我前些年做得糊涂事太多,姑姑一时没习惯而已,我也没往心里去的。”
那头姑姑许久不曾应声,要不是传音符依然亮着,凤九几乎要以为姑姑在那头睡过去了。正当她准备开口问候一下姑姑时,却听见姑姑在那头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那日听你说放下了,我原还有些不信的,如今倒也能放心了。”姑姑似乎笑了,话说得也温柔,“你年岁还小,我们九尾白狐一族的寿元可长久得很。小九,若还有动心,那就只管喜欢,若没有,那就一直这般潇洒快活下去吧。”
姑姑说这话的时候大约是长辈之心有些泛滥,甚至慈爱得过了头。不过凤九却很是敏锐地抓住了话里的重点,于是小心翼翼问道:
“那姑姑,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相亲啦?”
那传音符上的灵力骤然抖了一抖,过了几息,只听得那头姑姑凉悠悠道:“我听二哥说,因为你瞒着他跑出去这么多年,所以他打算等你回来就打折你的狐狸腿儿?原本我想着,好歹你是要相亲的人,打折了腿虽不影响那张脸,但到底落个病怏怏的姿态,不大吉利,是以劝劝二哥他也就罢了。如今既然你这么说”她轻轻冷笑了一声,“你这四条狐狸腿儿不光该打折,就该打折了一遍立时让折颜给你治了,轮番来上几轮,一直到你安生了才好。”
言毕,那传音符灵光骤暗,甚至自个儿把自个儿在空中撕了个七零八落,可见那头姑姑怒气之重。
凤九接了一手纸片子,苦着一张脸懊恼自己不但没给姑姑顺上毛,还被姑姑给狠狠记了一笔,这可怎生是好。
正苦恼着,原本在厨下拾掇菜蔬的迷谷跑了进来,说是折颜上神传音给她,有新鲜玩意儿给她看。
凤九左思右想,那新鲜玩意儿多半就是上回折颜翻出的那只卦盘。原本她以为那玩意儿到底是父神时候的老物件儿了,修起来想是也有些复杂,却不想这几日过去竟也叫连三殿下和折颜给捣鼓明白了,那她自然要去凑一凑热闹。
由是凤九随手将穗禾的信揣进了袖子里,兴致勃勃直奔十里桃林而去。
哪成想到了桃林,却见着折颜在桃树下的小桌上摆开了一排酒,手边却没放酒盏。凤九收了云落了地,小跑两步到他跟前,左右张望了一番问他:“你这是起卦前准备先喝上几坛么?难不成这样算得能准些?”
折颜却摇头笑着招呼她坐下,伸手点了点面前的几坛子酒。
他问凤九:“你可知这是什么酒?”
凤九颇为奇怪地瞧了瞧他,而后端起其中一只已经开了的酒坛子看了看,又凑到坛口边闻了闻,犹豫道:“不是桃花醉么?”说着她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不过这坛子和你上回给我的那只好像一样?”
“正是。”折颜笑眯眯道,“这几坛子酒埋了五千年,你走那日我才破了土挖出来,顺手就给了你一坛。这几坛自挖出来我就存在酒窖里,前两日为了犒劳连三帮我修那卦盘我带了一坛去天上与他同饮,不曾想发现了些新鲜事儿。”说着他顿了顿捋了捋思路,“你可还记得五千年前真真和那西海皇子去人间搜罗话本子素材受土地仙相托除妖结果逮住了一只未得道的小灵猴送回族中的那件事儿?”
凤九被他一轱辘话绕晕了:“什么?”
折颜摆了摆手:“这些你不知道也无妨。不过你可听说过灵猴中也有自创的酿酒之法,统称为猴儿酿的?”
说起吃的凤九就有了话说:“这我倒是知道。听说猴儿酒也是果子酿的,只是比寻常果酒清甜上好些,也没有酸涩之味。”
“你说的猴儿酒是灵猴一族未得道前的贮酒之法,我说的猴儿酿是他们得道后钻研出的一本酒方子。”折颜神神秘秘道,“真真当日有幸见过那本酒方子,觉得十分有趣,便拿了些宝贝与他们换了几张回来给我。”说着老凤凰点一点眼前的酒坛子们,“这隔了五千年我险些忘了,这几坛便是经我改良其中一种后酿出的桃花醉。”
“所以你说了这许多,这酒到底有什么新鲜的?”凤九撑着狐狸脑袋问他。
“此酒方原名为缠丝网,原是暖情之酒,酒性甚烈,被我改良后去了暖情之用,却保留了一重奇效。”折颜化出一只酒盏摆到凤九面前,“那连三只饮一杯便醉倒过去连声唤成玉。如此,你可明白此酒有何奇效?”
凤九皱紧了眉看着折颜为她倒酒:“难不成这酒不能暖情了,反倒催人上火?”
折颜倒酒的手一颤,酒浆险险洒出来。
“三殿下与成玉如何我不甚清楚。不过你给我那坛子酒我也给两位朋友饮了,”凤九十分好心地扶了一扶折颜的酒坛子,“他们俩都说夜间睡不大安稳,好像是有些上火。”
折颜抽了抽嘴角:“他们就没同你说做了什么梦吗?”
凤九回想了一番:“一个似乎总梦见沙场征伐之声,另一个我是真真不知。”
“那他怕是不敢同你说罢。”折颜撑着下巴,将酒盏给凤九推过去些,“你可知这酒方为何要叫缠丝网?”
凤九碰着酒盏摇了摇头。
“所谓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此酒饮下,只要沾了酒劲儿,便可在梦中见你最深最真的执念,或爱或恨,或怨或悔,总之是一个你最向往也最圆满的梦境。此酒原先的暖情之效便是在此之上更进一步。”折颜抬手化出把扇子慢慢摇着,酒香就一点一点飘过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只要有执念,便逃不得此酒之效。”说着他摇扇子的手顿了顿,“不过你那位梦见战场的朋友想是一心征战,无暇在意其他罢。”
凤九目瞪口呆,再看向酒盏中那清冽的酒液,不由得生出些敬而远之之心。折颜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收了折扇用扇柄抵住了被她悄悄推回来一些的杯子。
“我这回上天可是遇着司命了。”折颜笑眯眯道,“听闻帝君下凡你连问都没问,这是在避他还是真放下了?何不试试这个,看看自己可还有执念?”
“不必了。”凤九固执地将酒盏往回推,“我就是报完恩了,不打算再想他了。”
“那样的过往,若说放下就放下了,我倒真该夸你一声洒脱。”折颜瞧着她的别扭样,忍不住笑出声,“要我说,比起放下,不如说你喜欢的东华从来不是太晨宫里的那一个。小孩子嘛,崇拜英雄是很正常的事情。”说着他还举个现成的例子劝说她,“譬如你姑姑崇拜墨渊,因着师徒之情用心头血养了墨渊这么多年,旁人若知道这般,必然觉得他们之间有一段旷世奇恋。实则呢,在你姑姑心里这只是尽了徒弟的本分。而你就恰好反一反,你以为自己深爱东华,司命也说你情深似海,实则你只是个一心只有报恩的小姑娘罢了。”
“才不是这样。”
几乎下意识的,凤九反驳出声。几乎同一时间,折颜火速将酒盏又向她一推,弯着眼笑得很是阴险。
他悠闲道:“那你自己说,是如何?”
其实自打喜欢上东华,凤九一向把自己视作一颗多愁善感的情种,可如今叫折颜这么一说,却又实实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情深似海,还是一心只有报恩。
若说情深似海,她如今就该追随帝君下凡去,可她心里分明又不是那么想的。可若说只是报恩,从前在太晨宫独自咽下的委屈和苦楚又不是假的,她也骗不过自己说不曾喜欢过东华。
正发着愣,凤九忽而觉着头上被人按了一按。
“如今你真放下了也好,假洒脱也罢,都不妨再细想想。”折颜笑眯眯地拍她脑袋,“只是有一句话,原是凡人常用的,现下我觉得还可用来好好点一点你。”
凤九闻言只是不解:“什么?”
老凤凰冲着小狐狸眨眨眼,甩手展了手中扇,素白洒金的扇面上斜绘着一枝桃。
“有花堪折直须折。”
“情之一字,向来是很难懂的,执念更甚。”折颜扬了扬下巴,示意凤九饮酒,“如今既有这等捷径好走,何不试上一试,别再糊里糊涂不知自己的真心了。”
4
大约带了心事喝酒,总是不容易醉些。
凤九将折颜开了的那坛子酒灌完了,总算迷迷糊糊觉出几分醉意。可真的在茅草屋里的榻上躺了,凤九却毫无困意。
这时节,她迷迷糊糊想起来穗禾的那封信。
那信的一角沾上了一点枇杷汁子,在凤九的衣袖里干透了,取出来时还带着一点黄。凤九三两下将信拆了,里头是叠得工工整整的澄心堂纸,打开时,行云流水的草魏碑便映入眼帘。
凤九自然认得,这是润玉的笔迹。
为什么她写信给穗禾,会是润玉回的信?是因为她让穗穗给他报了平安吗?
凤九努力睁着眼看了两行。润玉问她苗菽投胎一事可有惹出什么麻烦,又问她回到家中长辈可有责怪,若需要解释他也可以帮忙。他在信中还提到自己将桃树挪了个位置,以后等它长到如她所说那么高的时候,大约可以探出璇玑宫宫墙之外。
看着看着,酒劲儿渐渐返上来,眼前的工整字迹也成了一个一个的墨团儿。凤九渐渐垂下了手,信笺轻飘飘落在她眼上,眼睛眨动时眼睫刮出轻轻的颤抖。
透过纸张,窗外熹微的日光落在她眼底。
好香。
小狐狸轻轻动了动鼻子。
桃花明明还没有开,为什么她已经闻到了甜香?
睁开眼时,入目是太晨宫宫墙上的菩提往生,凤九茫然地站在光芒黯淡的花盏前,一时间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为什么会回到太晨宫呢?
凤九指尖冰凉,不知为何心里的茫然隐隐带了些无助与惶恐,就好像她一直以来的努力付诸东流,兜兜转转原来她还是没有走出自己的困局。
可如果她真的依然喜欢着帝君,发现自己没有放下帝君,为什么会这样慌乱?
“你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不远处廊下传来一声呼喊。凤九扭过头,看见了重霖仙官。他似乎很是忙乱,额上还带了薄汗,此时喊了凤九,语气里也不免带上一些急躁。
“不是让你将花枝送到帝君殿中去吗?”说话间他身后又路过许多忙乱的仙侍,“还不快去?”
凤九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穿了一身宫婢衣服,手中正抱了一只瓷白的玉瓶,瓶中摆了几枝盛极的桃花。她不敢再耽搁,穿过廊下混到来往的仙侍中,一面往帝君寝殿去,一面听了些仙侍们的闲谈。
原来今日,是帝君与姬蘅的大婚之日。
所以她最执念的,果然还是帝君么?
胡思乱想着,凤九已经来到帝君寝殿前,叩了几下门后,门内有女子应了声。凤九抱着玉瓶推开了门,绕过了屏风,正见着帝君站在榻前手握着喜称挑开了姬蘅面前的喜帕。
见着她捧着花进来,姬蘅很是惊喜地笑开,眉眼亦是鲜妍:“好漂亮的桃花。”
帝君低低应了声:“想着你会喜欢,命人去折的。”说着他吩咐凤九,“就放在窗前吧。”
凤九却没有动作,反倒抱着玉瓶对他躬身行了大礼。
“请帝君恕罪,小仙欺瞒帝君混入太晨宫,只因早年蒙受帝君恩情,来此做仙侍还恩,”凤九抬头看向东华,梦里的他依然是当年她在太晨宫见过的模样,“此后小仙又化作狐狸诓骗帝君,陪在帝君身边,一直到如今,小仙觉得不应当再留在此处了。”
帝君默然许久,对着她伸手。凤九怔了怔,将手中玉瓶递给他。帝君偏着头看了看那桃花,又瞧了瞧她,最后垂着眼问她:“那你的恩可报完了?”
许多人问过她许多次这个问题,可凤九自己心里明白,她确实是等过东华来问她这一句,只是他从无缘由问,她从无机会答。
从前五百岁的那只小狐狸,如今三万岁的白凤九望着眼前梦里的帝君,终于在让他看见她最讨人喜欢的那个笑容。
“报完了。”她对他笑。
帝君稳稳捧着那只玉瓶,稍稍勾起了些唇角,像是在笑,也像是释然。
“那就去吧。”他对她说。
她已经不愿再让他知道她是谁,梦境中的他顺她心意,不再追问。
踏出太晨宫的大门时日光已经尽数落下。凤九孑然一身站在宫门外,可以瞧见宫墙那头有菩提往生隐约的微光。
该说折颜的酒实在是好,梦境一直到了此处还没有结束。
凤九回过神,正准备寻个什么方法把自己从梦境里敲出去,不想刚迈出几步,身后就有人叫住了她。
“这位仙子。”
那道嗓音清润又隐有焦急,但唤她时却又不至唐突。凤九讶然回首,果不其然在宫门口瞧见一身白衣翩然的青年神君。青年墨发凌乱,碎发被汗水黏在颊畔,面上神色比起焦急更多的是狼狈,但身姿仍然绷得笔挺,不曾失了仪态风度。他的袍角沾上泥土,也不知是跑了多远,靴面上也溅满泥点。
“不知仙子有没有见过一只小狐狸?”他似乎问过了许多人,询问她的同时双手也跟着熟练地比划,“大约这么大的一只小狐狸,火红的颜色,只有爪子和尾巴尖儿是白的。”
凤九自然知道他要找的小狐狸是何许模样。
“你为何要找它?”她问眼前的神君,“它只是帝君的一只宠物罢了,帝君都不曾在意,你又何必上心。”
面前的神君怔了怔,神色稍敛:“就算是宠物又如何?”他正色同凤九道,“它也伴我许多时日,如今走失,我怎能置之不理?”
凤九别开眼去:“那也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只狐狸,你所说的这种模样的小狐狸多了去了,为何执着于这一只?”
“因为我在俱苏摩花下拾到的只有那一只,和我一起埋下种子的也只有那一只,”神君笃定应道,“我也只会带那只小狐狸去看星星。”
似乎被他的傻气传染,凤九噗嗤一声笑出来。
“错啦,我已经看过星星了。”
粉裙子的姑娘上前几步抱住了雪白衣袍的神君,就像是抱住了那一夜俱苏摩花下她抬眼望见的温柔月光。
“润玉,该轮到我带你去看青丘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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