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十四、折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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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之际,天边独留一线夕日余晖,明净寺的金顶镀上夕照,飞檐之下的铃铎撞着阵阵脆响。白日里聚来观赏浴佛之礼的人们多已散去,赶往山下去赴热闹的夜市。此时山门前车马稀落,扫地小僧收拾着喧闹过后的前庭,竹制的扫帚发出轻微的响声。
山门处忽然传来笑谈声,伴着轻巧的脚步扣响山门前的青石板。小僧人稍稍抬头,望见山门处一双身影,不由得稍稍怔愣。
来人是一男一女。女子粉衣华裳,墨发簪花,额心似有朱砂描作凤羽。男子素衣雪袍,软绸束髻,唇畔柔和笑意眷在眉眼。这二人本都是精致明艳的容色,偏偏一个活泼灵动,一个温和持重,只是站在一起时,却又正好相契。
“还是来晚了啊。”那女子微微蹙了蹙眉,神色间显出几分落寞,“此处的浴佛礼很有名的。”
“礼佛之心,重在虔诚。”那男子笑了笑,“浴佛礼年年都有,不必太过遗憾。”
女子撇了撇嘴,扭头时正好瞧见庭中的小僧人,连忙高高兴兴跑了过来。
“小师父,”女子规规矩矩对他行了合十礼,“敢问今岁寺中浴佛,可有派缘豆吗?”
小僧人听得她此问总算回过神来,抱着扫帚双手合十道:“我寺浴佛年年都设舍豆之处,只是只是二位施主来得晚些,今日的缘豆已然派完了。”
女子原本兴致勃勃的神色一下被浇灭,耷拉着脑袋道了谢,又扭过头对施施然跟上来的男子道:“早知会误了时辰,我就直接来此处等你好了。”
“都说了不必遗憾。”男子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这一趟来又不是为了龙华会。”
女子叹了口气:“那便罢了。”说着她扯了扯男子的衣袖,“此时也不急着回去,再去夜市上看看好了。”
男子笑着颔首,二人便转了身并肩往山门外去。山下的灯火已然明亮,映照着层层林叶,在山门外敞开一片碎金天幕。
待得看不见二人身影后,小僧人转过身来正准备继续洒扫,却见着原本在正殿诵佛的住持突然大步走了出来。
“方才可有香客到访?”
住持看了一圈,只望见这么一个扫地小僧,连忙上前来问他。小僧人不知住持为何焦急,只将方才到访二人的问话尽说了,却见着住持面色焦急,匆匆回身去了一趟正殿,又从正殿出来直奔山门外去了。
“本想着好歹把你这个赴会的经历做实一些,哪曾想竟然这么不凑巧。”
下山时凤九一面蹦下石阶一面还在嘟囔着。润玉看她虽然这么说着,脚步却还轻快,便也不自觉笑了笑,跟了上去。
虽然已经过了暮春,只是入夜时的风依然凉爽,下山的石板路旁也无灯光,唯有拍打林叶时沉闷的呜鸣。若是寻常人走夜路下山,免不了要持一只灯笼。不过润玉与凤九又非凡人,自然无需烛火照明,此时快步下山也不必特别分心留意脚下。
“若真要赴会,你原本不是已经给了我一张帖子么?”润玉扭头问凤九,“何必要寻到凡间来?”
“那自然是因为那帖子是假的啊。”凤九噗嗤笑出来,“那帖子是我特意托连三殿下做出来的,若真要细究,怕是只有那一方水君灵印是真的罢。”说着她又补充道,“三殿下原本还想直接把他准备的千花盛典缩一缩,做个百花盛典,做帖子的时候顺手给成玉也做一份。不过我想着百花盛典这个盛会的名字不是很正经,所以最后还是造了个龙华会的帖子。”
润玉笑叹着应声:“原是如此。”
凤九见他单单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抿了抿唇也扭过头去。二人沉默着并肩又走了一段,拐过一道弯路时却从林间斜斜生出一株桃树来。与璇玑宫中被凤九和润玉轮番呵护的树苗不同,这株桃树是从石缝中艰难长出,枝干不过才一臂粗细。尤其此时春日已尽,那些细弱的枝丫上只剩了零星几点粉白的花苞,摇摇欲坠似要凋落。
方才来时二人直接从云头落在寺门处,是以并没瞧见这株桃树。此时下山时沿着石阶一路向下,方才得见。
“听闻凡人有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言倒是不虚。”凤九轻轻抚了抚那花苞,“只是这树已是生得艰难,虽然勉力开出了花,花也开得不如十里桃林里的好看。”
“润玉,”她笑着开口,“若你是桃树,你是要求生,还是要开花?”
小狐狸回过头。夜色沉沉如水,水下万家灯火飘摇。夜神殿下笼着袍袖站在风里,正温和地望着她,雪白的衣袍像是拢了一层纱的月亮。
“先扎根。”应龙夜神缓步走向她,也走近那株桃树,“先打破石块的桎梏,再开更好的花。”
说着,他的指尖凝起一点莹蓝光芒,如同萤火。只是萤火所及之处石块开裂,泥土凝实,细弱枝头的花苞一瞬开放,在夜色中散开幽香。树枝逐渐舒展,迫使着润玉稍稍低了头。而原本摇摇欲坠的旧枝被新发的枝丫拱落,坠在凤九掌心。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小狐狸眯着眼笑了,掌心也一点点凝起灵力来,“所以我选开花。”
几乎是同时,她掌心的那截旧枝生出花苞,枝干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抽尽,绽放出最后一点花香。
趁着润玉抬手去拂开头顶的花枝,凤九眼疾手快地将那一小枝桃花别进他的发间。润玉抬起眼,便见着凤九捧着他的面颊,笑吟吟开了口。
“这是谁家的漂亮公子呀,”凤九伸手将他身后缠在桃枝上的发取下,“戴了我的花就是我捡的了。”
姑娘的掌心柔软温热,贴在面颊时一如莹润暖玉。她微微低首时颊侧的发丝滑落,却轻轻牵动神君心底的隐秘情念。山间月色,凉夜花事,尽在她眼前。可她垂眼时,清亮的眸子里只有他在眼底。
润玉不自觉覆上她的手背,正要开口,却听得山路的那一头脚步匆匆,转出一片袈裟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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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明净寺的住持还是有几分仙缘的。
听他自己说,是诵经时福至心灵,觉出正殿之外紫气蒸腾,这才急急忙忙追了出来,还好润玉与凤九二人并未走远。
实则若不是那株桃树打岔,这住持自然是跟不上他们的。
“听得寺中小僧传话,言道是二位施主此番是来求缘豆的,只是不凑巧缘豆尽数舍出去了,并无余留。”住持合十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对红绳,“此乃寺中古树所结红豆,打磨后制成手绳供于佛前开光。今日二位远道而来,也是有缘,便赠与二位罢。”
虽然再三说了今日他二人不过是一时兴起赶来求缘豆,但无奈住持一番盛情,润玉与凤九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推阻几次后只得收了。因着润玉这一次远道而来,凤九想着自己到底是个做主人家的,便翻了一通自己的储物袋摸出颗前段日子在姑姑狐狸洞的水池里捞的夜明珠塞给了住持,却不想惹得住持连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住持是出家人,想来也不看重这等身外之物。今日本是浴佛之日,该当洗除污浊不净的染污。我二人本受住持所赠,若住持执意不收,我心自然不得清净,又该如何洗除染污呢?”凤九一本正经道,伸手将夜明珠揣进住持掌心,“还望住持除我烦恼,还我心清净。”
住持无言良久,长叹一口气。
“阿弥陀佛。”
与住持道别之后,凤九和润玉也不在山上多做逗留,一路进了夜市。今日庙会,摊贩云集,往来之间笑闹喧哗不绝于耳,吆喝锣鼓更是震耳欲聋。二人并肩在夜市里穿行,因着相貌惹眼,总有男女频频回顾。只是二人此时都心乱如麻,哪里还有闲心去注意这些。
“你似乎对佛理很感兴趣,”润玉先开了口,“是从前听过大能讲道?”
凤九避开身侧奔跑的孩童,闻言轻笑一声:“是在宗学听先生讲课听来的。佛理课我总要睡觉,内容也听得七零八落,方才能劝动主持也只是误打误撞罢了。”她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道,“其实从天门离开后我就想问,你就不好奇连三殿下和成玉为什么叫我小殿下么?”
润玉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为何要问?”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凤九的手,“他们认识的是他们称呼的小殿下,我看见的是我眼前的凤九。”
“你是我认识的那只小狐狸。”他轻轻扣住她的五指,“至少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当然不会变。从他捡到她的那时起,她就一直是他珍视的小狐狸,他是她恋恋不忘的小神君。
“那是自然。”凤九轻轻回握他的手,“我是白凤九,也是你认识的小狐狸。”
他们站在原地太久,许许多多的目光落在他们身边。润玉得到了她的回应,此时满腔怦然似要破土而出,自然不愿这些若有若无的打量再打扰他们。
于是他轻轻拽了拽凤九:“跟我来。”
凡间的盛会里,繁闹的人潮中,神君牵着狐狸的手,一同奔跑过一条又一条的巷陌。他发间别着一支桃,她髻上簪着一朵花。祈福的天灯在他们眼前的天空中一盏又一盏地亮起,飘向云端的星河,暖黄的烛火冲破清浅的星光。
“有天灯!”小狐狸奔跑着,却又兴奋地喊着,“润玉,我们也去放天灯!”
“好啊,”神君朗声笑着,“我们去放天灯。”
竹条和宣纸糊成的天灯轻飘飘的,捧在手里却直接挡住了大半个身子。两人付了账,而后拐进无人的小巷,心有灵犀地一同掐诀,转瞬便站在了城中最高的楼阁之上。
凤九利落地给天灯套了好几个法诀,而后从指尖捻出一点灵火。
“这样天灯飞上去就不会烧掉啦,”小狐狸翘着尾巴,“我加了好几个防风防火的法诀呢。”
润玉无奈地按住了小狐狸蠢蠢欲动的爪子。
“天灯上可以写心愿,”润玉问她,“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要的,凡间的天灯怕是求不来。”凤九歪了歪脑袋,笑出了声。
狐狸凑到神君眼下,乌溜溜的眼珠好似两弯月牙儿。她抬手抚上他脸颊,指腹摩挲着他唇角。
她笑言道:“我想求一个眼前人。”
应龙夜神酝酿许久的心事在她这一句话下尽数溃散,根植的情念一朝破土而出,得见天日。许多的话不必一朝之间全数倾吐,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慢慢说。
“你眼前只有一个润玉。”他抚上她的鬓角,“我的眼前也没有其他人。”
“真巧。”小狐狸露出得逞的笑容,“那看来我们都不用写心愿了。”
天灯中的烛火亮起,风将雪白的灯纸吹鼓,晃晃悠悠扎进天幕。灯火之下,狐狸试探地伸出爪子勾住神君的颈项,看着他为她拴上玲珑的红豆。
而后神君垂下眼,亲吻狐狸的眉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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