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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年国王


  “王上遗诏:长孙屠天接登大位……”

  “屠尽谋逆弑父,判入寒狱,囚禁终生,永不赦免……”

  “安古丽教子有方,且殒身护主,荣享国母大祭,为天下女子楷模,国民共奠……”

  “新王登基,天降祥瑞,银雪万里,举国同祷……”

  醒不来的噩梦,屠天断续听到有人在耳边唱喝,他觉得这梦很好笑,自己竟然要当国王……曾几何时,他真的梦想能出人头地,手握万兵,挥斥方遒,再无人敢欺侮娘亲,再无人背后骂他杂种……

  常闻“人生不过一场虚空大梦”,连真实的人生都是一场梦,那梦又算什么?

  山呼海啸的声音,在他的梦里变化成一头魔兽,眸光贪婪,涎垂如墨,将梦里的那些人、那些景一一的吞食。

  他缓缓张开眼,又缓缓地闭上。

  梦里,梦外,原来,都是一个样子。没有他想要见到的宁静,也没有他想要见到的人。

  “王上,王上,众位大臣、还有外国的使节都在等着您示话呢。”

  他的耳边,有个很讨厌的声音,他不得不再次张开眼。

  “我累了,让他们都退下吧。”屠天疲倦地道。

  站起身来,向着背后挥挥手,自顾走出朝堂。

  齐?安古丽多,世上再无这个名了,有一个女子,她只是屠天的母亲,无名无姓,居住在了未央宫,那是王宫最幽僻最奢华的寝宫,是屠天的爷爷晚年独居的地方,也是他博弈人间的最后战场。

  二月初二,银雪飘扬,寒香习习,王宫寂寥。

  屠天踏着积雪来到此处,站在屋外良久良久,仍是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

  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依旧温和,如暖玉,如春风。

  “天儿,是你么?”

  “……”

  “……天儿,你走吧。娘也不知如何面对你,以后……忘了这个地方吧,娘自己会过得很好的。”

  屠天哽咽。

  “可是,我忘得了吗?忘得了娘亲吗?那个为我流过无数眼泪,教我学步、教我读书的人……”

  “……”

  “娘亲,我们逃出这里吧,这个地方太可怕,天上太阳再明媚,可那些殿堂、屋舍、地砖、回廊……还是阴寒的……积雪再厚,也还是遮不住那些污浊和丑陋。我又闻到了血腥味,那么熟悉……这究竟是哪里,有亲人不能认,有真话不能说……”

  “天儿……你、你要坚强。”女子哽咽凝语。

  “娘亲,你觉得,我留在这里有意义么?”

  “有!银雪国数百万百姓需要一个支柱,娘亲相信,你会很好地支撑起这个国家,让你的子民少一些血腥和饥荒。”

  “那么,娘亲,我想跟你约定,若是在我有生之年,银雪国没有战乱和饥荒,你答应我,我死后你要离开这里,找一个宁静祥和的地方自己好好生活。”

  “天儿,你胡说什么……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娘?”

  “……没有!娘亲,我走了,你要照顾自己!”

  ……

  寒狱,银雪国最为特别的一座牢狱,建在银雪山脉脚下,深入地底三百尺,终年寒冷,一入无出。

  屠天见到了屠尽,然而这一次,再没有冷冷的对视,再没有电芒闪烁。那双眼睛里,昔日的锐利消失殆尽,无神空洞。

  屠天放下饭菜,黯然转身。

  ……

  王陵,屠天慢步在墓群中,手掌抚过一个个墓碑,每一个墓碑上,都有一个相同的“屠”字。葬在这里的莫不是一代王侯,其中便有他的两位叔伯,和他的祖父,还有他的——父亲。

  也许一年之后,这里还会再多一个墓碑,上面书刻有“屠天”二字。

  屠天走到刻有“屠来”的墓碑前,伫立良久,临走时伸手在碑文上一抹,将那来字抹掉,御剑离去。

  ……

  新的王主宰银雪国,神风国、西都、东都、南都,还有毗邻银雪国的游牧诸部落,皆派遣使节前来朝贺新王。这些年诸国相安无事,百姓难得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期,然而和平永远要比战乱短暂,一旦平衡打破,烽烟顷刻便起。

  诸使节恭贺新王只是表象,而来刺探新王虚实强弱以及对各国的态度,才是最主要目的。屠天读书万卷,不说博古通今尽晓历史,但也不至于搞不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他一一接见使节,虽只是十四岁少年,且外貌看起来更小,完全像个孩童,但身在其位便自然而然有了一股王者威严。那些使节最初还略有些倨傲,欺他是个孩子,可当与屠天见过一面后,便都乖乖收起了轻视,对屠天毕恭毕敬、小心翼翼。

  这个少年,无论是学识、才华、还是手腕,等等方面,都不比刚去世的老国王弱半分,甚至某些地方还更胜一筹——这是所有使节对屠天的认知。

  为了银雪国的安危,屠天刻意留那些使节多逗留了一段时间,沙场阅兵,王陵祭祖、开春亲耕,无不让他们参与。

  这些使节回去后,本来蠢蠢欲动的几个国家也打消了念头,该交好的交好,该朝贡的朝贡,一如往昔,安安分分。

  屠天处理朝政颇有祖父风采,雷厉风行,心志铁血,功过分明,毫不马虎。朝议的第三天,便砍了一个重臣,非因他不敬,也非因忠言逆耳,而是他太过谄媚,竟鼓动屠天发兵游牧部落以宣王威。

  “扩大疆土,宣示王威,功绩载册,全是狗屎!”

  这是屠天批给他的话。

  一月后,屠天私下召见了几位文武将臣,设宴款待,规格隆重,但宴后,这几位臣子便荣归故里、告老还乡了,权柄由他们的子嗣接替。

  屠天罢免他们的原由很简单,权力中心,不留墙头草,不留蛀虫,不留无用之人。

  三月后,朝堂之上基本换血完毕,由原先的守成派,变成了现在的“青壮派”。

  屠天有自己的思量,一则银雪国平安百年之久,权力机构已经变得文重武轻,奢靡之象已崭露头角,若不熄灭苗头,亡国不远;二则,虽然极为不愿,但他确实不敢轻忽“一年之限”,怕一语成谶,而自己又留个烂摊子给国家。

  即便命批有误,或者他能逆天打破命盘,也不想当一辈子的凡间帝王。“苦尽甘来”,前车之鉴,那是任何帝王都逃不脱的诅咒。他的志向,而今只有修仙,唯修仙才能避开颠颠倒倒的凡人俗事。

  屠天处理国事之余,仍是不断修行,“神墟劲”与“怨鬼剑”并修不悖,同时,他也开始琢磨印在身上的“斩影剑诀”残篇。这门功法太过深奥,或者更应该说太过奇怪,残篇中所有内容,无不是锻炼筋骨皮肉的粗浅路数,便是普通士兵也都能会一两手,可它所言境界,却是玄的吓人。

  流光——幻影——劫影——斩影。

  这便是“斩影剑诀”的四个境界,而屠天身体上只有总纲和流光境的内容,其他都还另需机缘才能获得。而单是流光境便不是那么容易达成,此境界要求修炼者以纯肉身的力量达到流光速度,能于身后留下幻影,才算是达成这一境界。

  不借助法术,单凭肉身的力量,如何能够拖出幻影,快若流光?

  屠天不敢急躁,按部就班地锻炼身体,王宫之人都知晓年幼王上的特殊癖好,每日寅卯交接之时必已走出寝宫,围着王宫疾跑,直到卯正之时才回去沐浴更衣,而后朝议。晚间批阅完奏章,他也不会立即就寝,而是支开所有人,一个人在空寂的大殿里枯坐冥思。

  他休息时从不让下人服侍,且任何人都不准接近寝宫,无人知晓原因。

  五月后的一天,屠天御剑出宫,回到了师傅的隐修地。

  采薇愈加刻苦,屠天不在的这些日子,少了许多少女该有的俏皮,静静然如广寒仙子一般,除了修炼,便是默对天空肃然发呆。

  见到屠天的那一刻,她眼中噙泪,一下又打回原形了,疾跑过来将他抱住,一边委屈地抱怨一边又嘘寒问暖,仙子形象毁于一旦。

  屠天让她坐于石墩上,站立她的背后轻柔地为她梳理长发,小心翼翼,一丝不苟,也或许只有这一刻他的心才是宁静的,才能感到俗世红尘的一缕温馨。

  “采薇姐,师傅和碧蟾子呢?”屠天边认真梳发,边仔细凝望这纤瘦的倩影,每一根发丝都轻轻用手指抚过。他内心隐隐作痛,怕以后再也没这种机会。

  “师傅发现了一个古战场,带着碧蟾子去淬剑了,已经走了半个多月。”采薇巧笑嫣然。

  “哦。采薇姐,我把‘斩影剑诀’复了一份,无聊之时你可以练一练,虽然没有什么威力,但对身体还是大有好处的。”顿了一顿,掌心轻抚过采薇的肩膀,又道:“才几个月,你就清瘦了这么多……”

  采薇甜甜的笑了,说:“如果能让小天心疼,我倒是宁愿再瘦一些,嘻嘻……”

  “让我心疼……采薇姐,你要答应我,当我不在了的时候,你要学会一个人生活,而且要快快乐乐的,哪怕当一个凡人也好,但一定要开心,一定要笑。好吗?”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了,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婆婆妈妈,都不像我的小天了。”

  屠天心中更加疼痛,却笑道:“我们拉钩吧,采薇姐,就像小时候一样,拉了勾就得说话算话,不准找借口耍赖。”

  “好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变……是小狗!”

  你若不开心,我即便不在了,亦会心疼,如斯,愿留一缕执念,永伴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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