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沈寂之滑入,浴桶的水随之上溢,一点点浸润他的身子,直到停在他的肩往下半寸。
久旱逢甘霖,水中残留的灵药碰上这具平日只靠辟谷丹勉力维持的身体,瞬间被席卷入内。
四肢微暖,沈寂之阖上双目,冰冷如剑峰锐利的五官微微柔和。
他刚想运气,那股暖意就如同一根细小的被点燃的火柴,维持了一小会儿,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沈寂之不由愕然,睁开眼低头望去。
原本还有层浅绿的水,此刻比山间清泉还清澈,一丝杂质都没有。
刚刚那点灵气那点暖意,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沈寂之:“……”
他在水中安静地坐了许久,半晌后沉默地爬了出来,无声地坐在简欢后边,闭眼打坐,面上一片冷寂。
-
渔江城里,寅时时分,正是夜与晨的交替之际。
半轮残月挂在漆黑的夜空中,冷冷注视着下方的人世间。
昨晚下过一场暴雨,石板路上的湿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城主府下令,城里近日有盗贼出没,全城戒备。可尽管如此,在这个天还未亮的点,依旧还是有百姓早早出了门。
他们一前一后挑着空篮,一路抄近道小跑到自家地里,拔出还沾着露水的新鲜菜蔬。
待会等天亮了,他们就要挑着菜去早市卖。
跑动时,辛勤的百姓们迎面遇上一辆破旧的车。
拉车的马很瘦,因此走得很慢,后头没了顶的车厢里,放着满满的恭桶。
嚯!是夜香车!
大家捏着鼻子,忙远远避开。
头上别了块灰布的百里刀抬头,露出在黑夜里难以看清的黝黑脸庞。
距简欢和沈寂之进江宅已经五天了。
而他,也收了五天的夜香。
五天前的那晚,百里刀在梦乡之中,爹娘给的护身项链忽然亮起刺眼的光,一个结实的防护罩罩在他身上。
百里刀撒腿就跑,一溜烟扎进渔江城的大街小巷里。
破马车太破,不太适合停在客栈,毕竟简姑娘都不让这马车拉她去江家。
所以百里刀就将这马车藏在巷子深处。
又因为简欢那日下马车时在生气,没人交代他把马车退掉。
百里刀就一直租着没退。
项链护了他一炷香便断了。
后头追兵还在往这边追,百里刀不敢御刀,甚至不敢动用任何灵力。
他冲上马车,驾着马车慌不择路地逃。
但,那马真的跑不快。
百里刀打了几鞭,马还不乐意了,停下马腿,不肯再走。
百里刀急得要命,一时之间脑袋空白,连弃马而逃都忘记了。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咿呀一声,距他几米的后门从里头被打开。
一个老人家提着个恭桶探出头来,远远看到一辆马车,便招手道:“诺诺诺,这里有!这里有!”
百里刀那时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稀里糊涂就过去了。
老人家眼神不太好,再加上天还是黑的,也没细看,把手里的恭桶递给了百里刀,咕哝了几句便关上了自家后门。
也就是在这时,电闪火光之间,百里刀忽而有了个想法!
他找了个地方,把车顶给拆了,木料扔进芥子囊里,再从芥子囊里拿了件大红里衣穿上。
这是百里刀和弟弟百里剑出门历练时,家里娘亲给他们兄弟俩缝制的,人手一件,穿上能避免修士窥探他们的修为。
不过娘在上头绣了好几朵牡丹花,兄弟两人都扭扭捏捏不太愿意穿。
只在需要的时候才穿一下这样。
换好衣服,百里刀便老老实实踏上了夜香工的征途。
他收夜香的路上甚至有好几回遇上追捕的侍卫队,但没有人理他……
本避开这波追捕,百里刀就打算出城,按照简欢交代的去找玉清派长老。
但城门戒严,出城门的任何人都需经过测灵石,只要是筑基期统统抓走盘查。
大红里衣避不开测灵石,百里刀只能继续倒夜香,努力找出城机会。
若是以前,百里刀不会思考那么多,城门不行,他找处偏僻城墙莽出去就好。
但现下,百里刀有在认真思考。
他觉得这样不行,能把简姑娘和沈大师都困在江宅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他轻松翻城墙。
那两位可都没能从江宅的墙出来,他何德何能。
所以百里刀按捺了下来,事后证明,他是明智的。
因为一晚上,侍卫就抓了好几个翻墙的修士。
百里刀觉得,他变聪明了。
-
阵地之中,春月如华。
虽是假的天,但夜空极美。
四周静悄悄一片,时而有风带着甜香袭来,无人会来的假山之中,沈寂之在打坐,简欢在画符。
灵浴泡得有些过头,简欢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气球,有点膨胀,急需排解。
之前没钱买灵丹时,她是外大于内。现在,有了免费的灵浴,她内大于外。
所以待丹田境界稳住后,她就开始不停地画符。
还好,她来江宅之前,把身上的灵石花了大半,咬牙买了两千张符纸。
羽青长老说的破旧版空间阵的法子,还是和传送符有关……
是的,在羽长老那里,传送符拥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是他符术之道上最坚固的基石。
简欢回忆着那日的符课。
她本来听得昏昏欲睡,但看见羽长老在半空中浮起一大张白纸,在上头画阵纹时,瞬间清醒。
比起文字和语言,她绝对更喜欢图像。
羽青给弟子示范,没用灵力,用普普通通的毛笔,边画边讲:“笔落在纸上,则为符。落于天地之间,则为阵。当然,你们还不是金丹,也画不了阵,不过多了解一些也没坏处。看,这是以前的空间阵阵纹。阵纹只有画于天地之间,才能有用,落在纸上是无用的。但你若将这个旧阵纹,像这样包在传送符的符文中,这传送符就能将你从此处传送到此处衍生的空间中。但新阵纹就不行了,我改良过,新阵纹和传送符符文不可兼得,画在一起必然令符师反噬。你们若是喜欢,尝试着画画旧阵纹和传送符的结合就好,新阵纹千万不要试,小心出事。对了,要想画出结合符,你们得至少升上筑基期……”
羽青长老絮絮叨叨的话从记忆的河流中悠悠传来,简欢一边想着羽青长老示范的旧阵结合符,一边不受光线阻碍地描画。
但不太顺利。
看羽青长老画得简单,可她自己来,落在符纸上时,总是画不好走势,浪费了好几张纸。
明明用石头在地上画时,都画得挺好的。
简欢幽幽叹气。
她把符纸符笔放好,拍拍手从地上起身,看了看天色:“是不是快天亮了?”
沈寂之闻言,仰头一眼,颔首:“嗯。”
简欢当先出了假山,催道:“那我们快走罢,昨天就已经只剩一片花瓣了!”
晚了就不好了。
……
阵地里,转眼又是新的一天。
伴随着天边朝阳,这处小世界里,一切恢复成原样。
丫鬟起床梳洗,匆匆忙忙提着裙摆迈上鹅软小道,小道旁的花丛里姹紫嫣红,娇嫩的花骨朵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晨露。
女孩经过间,裙摆拂落一路露珠,微湿一片。
但丫鬟顾不得那么多,她迈进正院的圆拱门,来到齐婉门前,询问今日是否要灵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又匆匆离开,去了炼丹阁。
炼丹阁的药师也已经醒了,正坐在厅院的蒲团上打坐修炼。
一墙之隔的里边,简欢和沈寂之正在争分夺秒地开木盒,换灵草灵花。
外边,丫鬟准确地停在离药师十步的距离,低下头,干巴巴道:“禀药师,夫人今日要灵浴。”
药师缓慢睁眼,机械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你去罢。”
“是,药师。”丫鬟福身离开。
药师跟着起身,推开了炼丹房的门。
炼丹房很大,最中间有个金碧辉煌的炼丹炉,四处是灵木制成的柜架,每层本都放着满满当当的木盒。
可现下,柜架这里空一块那里少一个,像是被老鼠偷偷啃过的玉米。
但没关系,药师要用到的几个木盒都在。因此,他没有任何反应。
盒子纹路繁复如迷宫,是特殊的阵法,为了存放各种灵草。
药师打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江夫人泡灵浴用的灵液,其中最重要的一味配方便是这三品玉雪莲。
盒子里共有两朵,每朵共有花瓣十二片,每回摘一片。
右边那朵雪莲花瓣还是完整的,但左边那朵却光秃秃的,一瓣都没了。
药师一直取的都是右边那朵雪莲,他也不思考为何左边那朵是秃的,只伸手摘了一片。
其他灵草灵花亦然。
拿了需要的材料,药师走到炼丹炉前,开始炼制齐婉所需要的。
他没有看见,他也不会看见,就在旁边,一男一女就站在那看着他。
简欢和沈寂之越了解这个地方,胆子就越大。
一开始他们去哪里都用隐身符,小心翼翼的,唯恐被这些傀儡人看见,引出麻烦。
但渐渐地,两人发现,只要不干扰这些傀儡人要做的事,其实都没关系。
简欢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这个世界的规则:
一、不要干预江家旧宅日常剧情。换言之,你可以站在傀儡人旁边大声聊天,但你不可以站在傀儡人前面,挡住他要走的路,拿走他要用的东西,不然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具体多严重,简欢和沈寂之没敢尝试。
二、遵守能量守恒定律。傀儡人和旧宅构成一个内部能量体。简欢和沈寂之不是傀儡人,是外部能量体。她泡了灵浴,内部能量体转移到外部能量体,每日重启时,炼丹房里的玉雪莲就会少掉一瓣。
而这个药师只会拿右边那朵雪莲,如果今早,她和沈寂之不把两朵雪莲调换位置,就会违背规则一。
解除危机,简欢和沈寂之旁若无人地出了炼丹房。
她摸着怀里的芥子囊,想到里头装着的木盒,脸上的笑容格外明媚。
炼丹阁外有一片竹林,但里头不止有竹子,还有好几个傀儡人,他们站得和竹子一样直。
简欢感慨:“若你着了甜香的道,就得在这当竹子了。”
江宅也就那么些人,名额满了,后头被丢进来的人,就只能扮竹子。
沈寂之凉凉地斜睨她一眼:“不用再提醒是你喊醒我,一百八十一个木盒,我只拿了九十个。”
简欢:“呵,那说好了,数量不能对半分的情况,多的那份都是我的。”
空间阵需要她破,沈寂之想了想,没反对:“仅限在这里,出去不作数。”
简欢一口应下来:“好!”
她高高举起右手,纤细白皙的掌心对着他,眼中笑意熠熠生辉:“合作愉快。”
沈寂之双手抱剑,看着她的掌心:“?”
简欢抬起左手,碰了下自己的右手,示范给他看:“这叫击掌庆祝,懂?”
她把右手又伸了出去。
“不懂。”沈寂之摇头,瞥她一眼,“你自己慢慢拍吧。”
话音落下,他大步离去。
简欢:“……”
他这个人就,很煞风景。
他哪里是不懂。
沈寂之,其实懂得可多了。
从床底搜出来的那盒东西,她因为当年被大学室友拉着去成人店开过眼界,所以知道。
可他不也知道,还说以后不要拿给他看。
啧,装什么装。
简欢低着脑袋小声骂:“……狗男人。”
两人前后走着,隔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但沈寂之却敏锐地回过头:“什么?”
简欢扬唇笑:“没什么啊,我夸你呢!”
“是么。”沈寂之轻呵,回赠一句夸奖,“你真善良大方。”
简欢:“……沈寂之!”
沈寂之淡声解释:“我也在夸你。”
简欢:“……”
草!
-
江府里,齐婉躺在榻上。
一旁的窗户没有关,忽而一阵风猛得灌进来,吹得房内水红色帘帐四处飞舞。
齐婉的红色裙子垂在黑金色地毯之上,也被带得鼓动了起来。
地毯角落,几个空酒壶东歪西倒,剩余的酒液溢了出来,润物细无声地浸入地毯之中。
一夜宿醉,齐婉阖着双目,好像睡着了。
但忽而,她睁开了眼,目光破开这一室消沉酒气,从开着的窗看出去。
将亮未亮的黎明,四处是幽蓝色的光,带着股朝阳未升前的清凉和冷寂。
她垂下媚眼,伸出染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手。
一杯酒破空而来,她执杯,辛辣的酒入了喉。
他们,可不要让她失望啊……
齐婉扔了杯盏,重新倒回榻上。
她把脸埋在臂弯之中,肩膀忽而剧烈抖动着,银铃般地大笑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像旷野里野兽的嘶吼,疯狂而可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简欢的符笔,灵墨耗完了。
两人搜刮了江宅能搜刮的一切东西,但也没找到灵墨。
灵墨就像还不会走路的孩子用的学步车,向来只有炼气期的符修会用。
升到筑基期后,就不需要灵墨,而应该用自己的丹田了。
但简欢境界不稳,若能有灵墨,自然最好不过。
可现下没有,也就只能硬上了。
阵纹本就难画,阵纹加传送符文结合,更是难上加难。
这相当于要一个摒弃学步车,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跑步。
浴房里,简欢趴在地上,没了灵墨的符笔就是普通的毛笔。
她用笔沾了沾书房里搜刮来的墨水,认真在符纸上画纹。
不太顺利,手中的符纸又废了。
明明在普通纸上画得很好,用符纸便不行了,她之前学传送符的时候,就不会这样。
简欢忍着心痛,从被各种金银珠宝挤得满满当当的芥子囊里拿了张新的。
还好她从江宅的库房里搜刮到一大叠符纸,所以这点耗损,她还能承受得住。
简欢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一次又一次的重复。
想当年做毕业设计的时候,她前前后后在高要求导师的磋磨下,推翻了多少回?
和毕设比起来,其他都是渣渣。
浴桶中,沈寂之睁开眼。
他沉默地低头看了看,从桶里出来。
简欢抬起上半身,一脸讶异:“这才一刻钟罢?你怎么就出来了?”
这也太快了吧?
沈寂之站在她面前,以法诀弄干身上衣裳,低着头不太想说话:“……泡完了。”
简欢起身去看了眼,那水清澈得能看到底部木桶的纹路。
“……”简欢看着他,很无力,“但你境界都没动一下……还是炼气五层……”
她本想着,借着她在画符的间隙,他也泡出个筑基期来。
毕竟她都从炼气一层到筑基一层了,他可是炼气五层,应该泡个两三天就能完事。
这样进了阵眼,能加大两人的胜算。
可现在……
沈寂之试图解释:“还是有点动静的。”
简欢吹气,将额间的碎发吹得微微扬起,有些泄气:“你还可以泡十天,十天你能泡出筑基期吗?”
沈寂之瞥她一眼,没有回答。
但简欢已经明白了。
她一手叉腰,一手咬着指甲,提议道:“我们在炼丹房不是拿了很多灵草灵花?你直接吃吧,应该也是一样的。”
药师炼出灵液泡澡,是为了让修士更好的吸收灵草灵花中蕴含的最为纯粹的灵气。
简欢觉得,按照沈寂之这干渴了十一年的身体,直接吃灵花灵草,也能把这些天材地宝的灵气给吸干了,根本不需要泡澡。
沈寂之垂眸,一个‘好’字卡在喉咙口。
嘴巴也有它自己的想法。
木盒还没在芥子囊里捂热,就要拿出来用掉么?
席间一片安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
简欢抿嘴,低着头在权衡。
他之前为了让她升筑基,把泡澡权主动让给她了。因为只有她升了筑基,破阵符才有戏。
而沈寂之升筑基期,对她也很有好处。阵眼里有危险,他是剑修。日后出去,他会御剑了,也能省下一笔钱。
简欢咬牙,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决定帮他承担一部分成本:“你用五盒,我补贴你一盒,好罢?”
沈寂之这次答得倒快:“好。”
按简欢预计,他顶多也就用个三十盒。
但——
十天后。
双腿交叉而坐的简欢将叠着的三个木盒,数了一遍又一遍,一脸心痛地推了过去。
她昨日已经给了十八盒了。加上现在的,前后整整给了二十一盒。
二十一盒啊!!!
他居然把他自己的九十盒都用完了,再加上泡了十天的灵浴,这样都不够。
还把她昨天给的十八盒全用了,才艰难升到筑基期。
难怪五灵根一开始那么艰难,就这个用法,能不艰难吗?
难怪五灵根能越级打怪,人家升一层,需要的天材地宝可是其他修士的好几倍!
简欢心痛到想吐血,两只手一左一右扒着木盒子,不肯放。
沈寂之托着盒底,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她放手,眼见她居然有拿回去的征兆,他眼皮微动,另一只手飞快按住盒顶,就往自己这边拉。
简欢的十根手指头死死黏在盒壁上,不甘地跟过来,整个人因此倾身。
距离瞬间拉近,拉着窗幔的室内,幽暗无声。
一束微光从窗幔未遮挡住的角落偷偷溜进来,打在两人旁边的地面上,烙下一小块跳动的光圈。
简欢仰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泡了十天,吃了近百盒灵草的沈寂之,气色很好。
在书中被大篇幅描写的容貌在幽暗的室内愈发令人惊心动魄。
简欢不由多看了几眼,忽而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沈寂之一脸莫名:“?”
简欢目光炯炯:“故意骗我的盒子,所以把你自己的盒子全吃了。”
沈寂之:“……你以为我想??”
也是。
他会舍得?
简欢收回视线,拉开点距离,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你看,你已经筑基期了,这三盒就算……”
沈寂之闻言,空出一只手来,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头从木盒上拨下去,不慌不忙打断她:“我相信你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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