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镇3
清风徐徐,夏日阳光正暖。米茱站在桥上,看着几条船缓缓移动,船夫的桨在水面划出一圈圈涟漪,碧波荡漾。目光落在水面,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水在缓缓流逝,船在频频眷顾,岸在深深留恋。”
“好巧啊。”白止琛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旁。
“你怎么突然来了?”米茱惊诧。
“我来吹吹风。”白止琛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运动上衣,黑色运动裤,整个人看上去阳光又白净,双手随意搭在围栏上,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远处的船渐行渐远。
两人感受着清风带来的凉意,一时沉默不语。米茱闭上眼睛,听见白止琛问,“你刚刚说话怎么这么文艺?”
“可能我就是比平常人多了点文艺少女的多愁善感,多了点世人难以理解的深不可测。”
“……”白止琛无语地望着她,心想,你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用得着这么老道吗?
“白止琛,我有个不情之请。”米茱缓缓开口,“今天是我爸爸的忌日,你可以陪我去看看他吗?”
小路两旁的树木长得翠绿繁茂,夏日的阳光伴随着婉转旋律,在树荫下投下斑驳的阴影。
米茱和白止琛走在绿茵小道上,树上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声,池塘上的粉荷仿佛提醒人们,这个夏天永远不会消失。
记得今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茱茱,妈妈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和母亲溢于言表的高兴相比,米茱的心情却很不好。她说,“妈,今天是爸爸的祭日。”
母亲一听,语调便低沉了,“哦,怎么了?”她说得云淡风轻,听起来事不关己似的。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回来看过他。”米茱情绪低落。
“米茱,听着,人死了不能复生,就算去祭拜了又能怎样,一点意义都没有。而且你爸又不肯葬在公墓上,非得葬在山上,谁爬得上去啊?不就是不想别人打扰他吗?”
“不是这样的,爸爸是舍不得这里才不肯去市区里的公墓——”米茱急着为爸爸辩解,说着说着都有了哭腔。
“行了!你个小孩懂什么?怎么我现在说一句你怼一句?我现在每天忙得死去活来,可你有体谅过我的辛苦吗……”母亲又絮絮叨叨地怨天尤人,一言不合就说自己的辛苦无人体谅。
米茱听着母亲对父亲的忌日闭口不提,还在不断地发牢骚,气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再言语,干脆把电话放在桌上,没有挂断也没有继续理会。
“止琛,我妈要回来了,可我并不想她回来,我是不是特别不孝?”米茱踩着脚下的落叶,低着头问道。
白止琛说,“不知道前因后果,无法判断。”
米茱笑了,笑得像夏日的阳光那般灿烂。不是所有人都能堂而皇之地怨恨自己的母亲,像米茱,沐浴在学校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浓郁氛围里,更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对母亲那与日俱增的厌恶之情。
在进一步粉骨碎身的未知恐惧里,她将隐忍奉为真理。
即使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黑夜里,她宁愿脑袋放空,对着天花板发呆,也不愿意深想自己与母亲的关系。越想,越清晰。越清晰,越受伤。
顾城说,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父亲被埋葬的地方不算太高,只是山上的路已经杂草丛生了,小路已经基本看不出是一条路,只有一条狭窄到夸张的,歪歪扭扭的线。只是线上的杂草被踩得低矮,还是可以依稀辨别路蜿蜒的方向。
“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上就是了。”米茱凭着上一年自己偷偷前来的记忆,说道。
白止琛拉住米茱的手,走在前面。米茱看着眼前指骨分明的白皙修长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心中百感交集。曾几何时,她早已不能从任何人的手掌心中得到温暖,可这一刻,她却得到了莫大的安全感。
“这里会不会有蛇啊?”米茱煞风景地问了一句。
“我怎么知道?你不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吗!”白止琛被她的问题蠢到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走到米父的墓地。白止琛没有想过坟会如此简陋,只有一块小土包,上面荒草丛生,如果不是坟上的墓碑,甚至都不知道这里埋了人。米茱上手把坟上的草一根一根地除掉,白止琛见状,也上去帮忙。许久,坟上和坟墓旁边的草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了。米茱站着,静默了一会,说,“我们走吧。”
一回头,才发现天空早已乌云密布,暗沉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两人不敢稍作停留,立马走下山,紧接着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土地中。
白止琛拉着米茱加快了脚步,可上山容易下山难,两人根本走不快。两人好不容易快下到山底了,谁知还算温柔的雨瞬间变脸,一下子暴躁起来大雨倾盆,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米茱根本看不清眼前的路,脚下一打滑,猝不及防地滚下了山坡。幸亏山坡较缓,米茱没有摔伤,只是全身沾满了泥,脸上黏黏腻腻的,任由冰冷无情的雨拍打着,难受得睁不开眼睛,一张开嘴,雨水便争先恐后地流进来,呛得喉咙生疼。
“米茱!”白止琛心急如焚地叫唤,可也只能一步一步地往下爬着。米茱尽力站起来,依稀见到了白止琛白色的身影。白止琛立马拉住米茱的手,不顾一切地奔向马路旁边的一个亭子。
两旁的青山像电影录带一般回放,附近的一草一树,甚至每一滴雨水,都被录进了岁月的影片。而眼前的少年,匆忙回过头来,拧着紧张的眉毛,抬起好看的下颚,甩起额前湿漉漉的发,又转头继续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跑。
他牵着她的手,在狂风暴雨中,仿佛能跑到天涯海角,跑过地老天荒。那一刻,时空破碎,山川枯萎,在一片死寂的荒原中,时光漫长地流淌,却足以令人一生铭记。
两个人跑到亭子上,白止琛用手擦掉米茱脸上的泥巴。突然一道闪电便从云层跳了出来,迅速在空中炸开。一道刺眼的电光迎面而来,接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天地间回荡。
米茱一下子抱住了白止琛,埋进铺天盖地的好闻气息里。白止琛也伸手抱住了她,两人在雨幕中紧紧相拥。仿佛过了一千个光年,雨慢慢小了起来,滴滴答答,像一首柔和的钢琴曲,很有诗意。米茱望见屋檐上的雨珠慢悠悠地凝结在一起,然后滴落下来,落地生花。
米茱慢慢放开手,抬头看着白止琛额前湿漉漉的碎发,小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会下雨。”
“没事儿,天有不测风云。”白止琛扯扯嘴角,笑笑,一脸大度的样子,任由脸上的水珠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像个骄傲不羁的王子。
米茱回到家,陈阿姨正在扫着一地被雨打落的落叶,一抬头见到米茱狼狈的模样,像见了鬼似的厉声叫喊,“哎哟!作孽啊!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子了?”
“刚刚跑去玩,下大雨了,不小心脚滑掉沟里了。”米茱一脸平静地扯着谎,内心毫无波澜。
“你也真是的,不会找个地方躲躲雨,你说你妈就快回来了,你要是感冒发烧不又怨我吗……”陈阿姨沾染上了小县城上中年妇女的习气,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比唐僧还会念经。
米茱听了脑壳疼,径直回了房,洗个澡,换好了衣服,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鼻,扰了谁的清梦?一个个嫩芽,吮着雨露的甘甜,缓缓舒展,一朵朵,一簇簇,淡粉色染红了窗外的天。清风拂过,落英缤纷。她远远望去,父亲正在树下微笑,可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米茱缓缓睁眼,睡太久了,眼睛微微有些干涩。米茱呆愣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木,还有倔强地伸入房内的枝条。
花开花落一场梦,梦里花落知多少。
母亲回来那天,院子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客厅一尘不染,家具被摆放地整整齐齐,还有一桌子热气腾腾的“满汉全席”。陈阿姨老早就牵着米茱在门外等候了。
其实米茱一点也不想傻愣愣地站在门口,觉得那样很蠢。可陈阿姨觉得这是合乎礼节的,非得拉着米茱迎候以示孝顺。
“哟!那是苏夫人来了!”陈阿姨拉着米茱的手一下子攥紧,喜出望外。
米茱的心弦一下子绷紧了,猛地颤起来,震得脑子嗡嗡响,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苏夫人便是米茱的母亲,本名为苏愫。
苏夫人穿着一袭简约干练的卡其色长裙,黑色的长筒高跟鞋不紧不慢地在青石板上踏着,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走着。
“茱茱,想妈妈吗?”苏夫人蹲下来,明艳的脸蛋凑近米茱,笑靥如花,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在空气中弥漫。
米茱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感觉她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但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一直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
“嗯?”苏夫人见她不答,又摇了摇她的肩膀,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米茱仍是沉默不语。
苏夫人表面虽还是微笑着,可她的眸子正慢慢黯淡下去。
“夫人就别问了。”陈阿姨瞧着母女两人的尴尬气氛,故作一脸打趣的样子来圆场,“小孩子嘛,都怕羞,不肯答呢!而且茱茱的性格本就比其他小孩安分点,也就更加不好意思。”
苏夫人摸摸米茱的脸后起身,轻轻整理了一下长裙,笑笑说,“看来是我离开太久了。”
陈阿姨一边牵着米茱的手跟着苏夫人走进去,一边夸着米茱如何乖巧懂事。
“哎呀!是苏愫回来啦!真是好久不见啊!”
米茱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碎花上衣的妇人牵着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走了进来。
“是刘姐啊!”苏夫人惊喜地叫道,“好久不见啊,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孩子了?”
“我哪有什么孩子啊!老洛他老早就死了,留我一个孤家寡人的,我就想着收养个孩子陪我过过日子。我们这些命苦的人哦,哪像你啊,在外边混得这么好,茱茱这孩子又乖巧懂事,真是贵人命啊!”
“也就还行吧,呵呵。”苏夫人抿嘴而笑。
“对了,今天我来是想让洛妤这孩子在你家住一晚,我下午得去城里办事呢,明天再来接这孩子回去。真是不好意思啊!”
“这哪跟哪啊,你就放心去吧,洛妤我会好好照顾的。”
刘姐听了,笑得喜不自胜,嘴都快咧到耳根了,嘴角上的一颗大痣越发刺眼,扯扯洛妤的手说,“小妤,按辈分你该叫茱茱一声姑姑,快叫姑姑好。”
说完把洛妤从背后推了推。
“姑……姑姑好。”洛妤有点羞怯,低着头不敢看米茱。
“你好。”米茱微笑,说得轻松自然。
到了晚上,米茱早早就在房间里看书了,正想着关灯睡觉时,门突然打开了,洛妤探了探头,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你怎么不敲门?”米茱眉毛一蹙,语气有些不悦。
洛妤听到米茱的话脸便红了,拘谨地站在门口,支支吾吾说,“对……对不起,苏阿姨叫我和你睡一个房间。”
“我不喜欢和别人睡,也不喜欢别人进我的房间,你睡隔壁的客房吧。”米茱抬眸望了一眼她,淡淡地说道。
洛妤穿着一件印有芭比娃娃的卡通上衣,一条粉色的中裤,还有一双胶制的凉鞋,双手垂下,手指却不安地抠弄着。
米茱见她不为所动,便下了床,去柜子里找出备用的被子。
隔壁的客房昨天才打扫过一遍,米茱把被子铺好,又拿了个枕头来,对洛妤说,“好了,你在这里睡吧,怕热的话可以开风扇,这里晚上是没有什么蚊子的。”
“可是,姑姑,我不敢一个人睡,我怕黑。”洛妤说。
“你先开着灯睡,我还要看一会书,待会再来帮你关灯。”
“嗯,谢谢姑姑。”
刘姐来接走洛妤的那天和苏夫人聊了几句,知道苏夫人打算送米茱去小镇上的一个暑假英语助升班,也打算让洛妤跟着去,于是洛妤便和米茱成为了一个补习班里的同学。
米茱英语基本功很扎实,成绩很好,虽然不爱和别人说话但深得老师的喜爱。洛妤很崇拜米茱的成熟和优秀,每天课程结束都不由自主地跟在米茱背后走一段路,默默看着她靓丽的身影和学生气的高马尾,却始终不敢上前和她并肩而行。
苏夫人一回到家就经常出去见老朋友,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偶尔还夜不归宿。米茱除了要上英语课,要么去白止琛家借书,要么闷在房间里看书画画。
有一次,米茱刚出门想去白止琛家借书,就听到陈阿姨和几个邻居大妈在聊天。
“你知道吗?巷子里的那个李奶奶晚上去上厕所不小心摔断腿了,现在送去城里给她儿子照顾了。”
“真是造孽啊!之前她儿子叫她去又不肯去,现在果真出什么事了吧!她儿子也有老婆儿子要养呢,本来在城里打工挣的就不多,现在还要花钱给她治病,拖累死他们家……”
米茱一听,快步走了起来,然后渐渐冲过桥那边去。悲伤,痛苦,后悔……一股股情绪如洪水般埋没了她,喉咙隐隐约约生疼,简直快要窒息过去了。更令她悲痛到难以复加的是那群中年女人的嘴脸,那么无关紧要的闲谈,那么鄙夷的嘲弄。说的不就是她吗?一个愚蠢可笑不可一世的罪魁祸首。
“怎么了?”白止琛一打开门,便看见米茱泪眼朦胧地站在门口。
白止琛僵住了,微微惊讶又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见过米茱流泪,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满不在乎或一笑置之,虽然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来说近乎残忍,但这也是米茱最坚强的地方。
“李奶奶出事了。”她哽咽地说着,“都怪我,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支持她留下来,原来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以前我看电视剧的时候特别讨厌那些不敢挺身而出的人,觉得他们就是胆怯懦弱。可是现在我才懂得,原来勇敢真的不是不自量力,真的不要随意干涉别人的事情。”
白止琛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想伸手抱住她,给她安慰,可最终还是拍拍她的肩,语气温柔地说,“这种事谁也无法预知,不过是你这次很不走运罢了。”
米茱擦掉眼泪,觉得脑袋有点晕,仿佛这次流泪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很疲惫地点点头,“我懂了,以后对于无法言说之事,我保持沉默不语。”
每一次蜕皮,每一次抽丝剥茧,都会大彻大悟一场。这就是所谓成长吗?尽管征途漫漫道阻且长,可还是不辞风雪迎难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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