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再见蒋析何
一罐啤酒下肚,李砚苒还是没说话。顾渊忍不住先开口了,“你……打算住多久?”
“住到准备好重新开始为止吧。不过今天发现,回到这里似乎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李砚苒自嘲道。
她是因为蒋析何的死和眼前的白光才一时难以调整自己的状态,想要休息段日子,无奈在这里太容易触景生情,依然时常会想起他。
“中学时,我和蒋析何住在这里。等我上了大学离开了三清,就只有假期偶尔回来。”
顾渊听唐海鱼提起过,李砚苒与她哥哥并非亲生,这么说来“蒋析何”便是那人。顾渊有些在意,李砚苒在他面前为之大哭一场的人,在她心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甚至有些心烦,急切想知道有关他的事,又一点都不想知道。顾渊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一样纠结扭捏,最终还是问了:“你们感情很好吗?”
“算不上,算不上亲近,也算不上疏远,他一直照顾我,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总觉得他承受着很多事,但又不愿让我知道。和你一样,我从记事起一直在蒋家生活,父母和蒋叔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晴姨顾念情分收留了我。”李砚苒从唐海鱼口中听说过顾渊的身世,当时也是颇感意外,惊讶这表面看起来无波无澜的太平盛世中,竟然身边就有一个顾渊与自己同病相怜。
“一直到晴姨也走了,蒋析何遣散了家里的佣人,老宅被征用为景点,只留了一间屋子,他带着我住到了这里。从我14岁到22岁,他一个人支撑了八年。于我而言,他是如兄如父的存在,也是曾经唯一可以依赖、依靠的人。”
顾渊搂了搂李砚苒肩膀,眼神在说她还有他。
“其实蒋家的家业不至于需要他早出晚归地拼命工作,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小时候我不懂。在我快毕业的时候,他突然辞掉了工作,说要回来养老。我笑他没理想三十岁就开始养老。他告诉我他累了,这个世界让他无可奈何,他想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为自己而活。”
李砚苒苦笑起来,“一番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他一个成天跟数字打交道,忙着帮人把别人的魂元赚进自己计魂器的分析师,怎么就开始世界长世界短地大慈大悲起来。”她又开了罐啤酒喝了一口。
“魂元这个东西啊,在维系着我们的精神、意志和记忆,那没了魂元的人呢?顾渊,你见过吗?”
顾渊沉吟片刻道:“没有真正见过,只是看过报道。”
“和没有自我意识的动物没什么区别。”李砚苒抱膝蜷缩起来,定定地看着地面,“因为我总追问他,为什么曾经忙着挣魂元,突然又不想挣了。他带我去了一间工厂,两百多个人,在机器旁边目中无神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他们像是被驯化的牛,勤勤恳恳围着耕地打转。魂元断续,可能比失去生命更为残忍。”
“所以把断续的人集合起来,只要提供水和食物,他们就能成为成本低廉的劳动力任人驱使。”顾渊眼中充满不可置信,沉声道。
“他告诉我,即使是把两百年的魂元分给工厂里的人,也只够他们见证完一轮春秋冬夏,而后灵魂又将回归死寂。因为长时间失智后,重新注入的魂元不再能使他们恢复断续前的心智,只会如新生儿般懵懂,这样的人,没办法为自己赚取更多魂元。除非魂元从此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们的心智才能够从此开始重新建立。蒋析何已倾尽蒋家世代传承的基业,到头来只是杯水车薪。靠他自己,又能攒得下几个两百年魂元。可这样的工厂,还有一百间,一千间,里面的人,永远都救不完。”
此时两人的心境,犹如有粗壮的藤蔓从深渊底部攀爬上来,缠绕住他们的脚踝,不顾他们拼死的挣扎,将他们逐渐拽入黑暗。海风吹落了一个喝空的啤酒罐,一声轻响,幻觉破碎。李砚苒说的这些,像一个庞然大物在摧毁着顾渊的信念,在他所不曾踏足过的地方,泯灭人性的奴役还在持续。整个魂元纪,需牺牲多少人推着沉重的象牙塔滚滚前行。
“他是个怎样的人?”顾渊感觉得到李砚苒能这样倾吐出来,之前压抑的情绪会平静许多,又继续问道。
“他啊,心里装下了所有人,但又没有人能够真正走得进去。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能明白他为何总像是背负着神圣使命,坚持着飞蛾扑火的执着,为素未谋面的人折磨自己,把真正的蒋析何桎梏起来,每天的情绪只有平静和哀愁。直到他死,”李砚苒声音有些哽咽,拳头攥得更紧了,“那天是我唯一一次从他脸上看到惊恐和暴怒。”李砚苒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苒苒,进去吧,风凉了。”顾渊不忍心看到她又陷入白天那般失控的痛苦里,牵起她的手欲往里走。
“我还好。”李砚苒深呼了一口气,压制着起伏的胸腔,尽力恢复平静。
顾渊站在她面前,伸手轻轻抹去她挂在脸颊的眼泪。
“他本已打算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在三清开了间绿植书店。可那天我却在progy见到了他,他从张萧华办公室匆匆忙忙出来。”
“又是张萧华。”顾渊心中警觉到。
“我也有段时间没回去,太久不见他,很是想念他做的饭,偏偏缠着要他去我家帮我煮宵夜。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接着就,”李砚苒继续深呼一口气,“我听到一声闷响回头,他已经满脸是血地躺倒在地,行凶的两个人没打算放过我,紧接着我也被打了一棍,还有一人提着棍子冲我过来的时候,他伸手停在空中,我意识变得模糊,只能隐约听到他吼着:“滚开别碰她!她是最后一个,没了她一切归零……”
“最后一个?一切,归零?”
“对,这是他最后说的。我不明白什么意思。而且奇怪的是,事后被发现躺在那里的是四个人,行凶的两人完全没了意识。我不知道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明明他已经受了重伤,一定是他为了救我……”李砚苒已泣不成声,“如果不是我非要……”
“苒苒,这不是你的错,”顾渊猜到李砚苒会为此自责,“袭击你们的人,下手几乎一击毙命,出现并非巧合。他匆忙要离开的时候,或许已经预料到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你说他跟在你后面,而不是和你一起走,我想一定是为了留给你逃生的机会。”客厅的灯火映在顾渊的眼中,闪着星点光亮,“他很庆幸你还健康地活着。”有那么一瞬间,李砚苒看着顾渊浅笑的脸,同蒋析何重叠了起来。
可有一点顾渊想不通,如果蒋析何早已知道危险,为何还要答应一起回家,而不是立刻让自己从李砚苒身边消失?
……
午夜时分,高耸的大楼也都黯了下来,只留下顶层的航空障碍灯忽隐忽现。诺大的办公室只有张萧华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她略显焦躁地揉搓着眉心。斑驳的光影穿过玻璃幕墙映在她的脸上,一向妆容精致的脸这时候却显出了疲惫。
良久之后,有人走了进来,“张总监。”来者是邢秘书,他递了一份文件到张萧华手中,见她却没有要翻开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报告出来了,于总的死是意外。”
“和魂元使无关?”张萧华终于盼来了这个确切消息,突然松了口气仰头问。
“一个月前他已经死了,这您是知道的。”邢秘书回道。
“蒋析何是死了,但魂元使没死绝!”张萧华想到了什么,眉头重又锁了回去。“蒋淙之不是说,纪则使清,魂元归零?但蒋析何明明是最后一个,他死了,却无事发生,一定是魂元使的身份能够被继承,最后一个换成了别人。李砚苒,当时李砚苒在他身边!”
“所以唐总不是早提醒您,需多留意她么?只是这一个月间没再出现过有人被魂元使夺去心智的案子,想必李砚苒即使是成了魂元使,也不知魂元使为何。张总监您就别再杯弓蛇影了,该盯的人盯着,其余一切照常。”
“呵,说得简单,当时蒋析何要弄死的人是我!”像是已经承受了太久而忍不住爆发,张萧华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他只会躲在幕后指手画脚,把危险全都推给我,拿我当枪使。曾经我们以为最有威胁的那个人,就养在他身边,被掌握着一举一动,可是呢,搞错了,这么多年才发现,哈哈哈,真是个笑话!”
张萧华的眼睛已经布满红血丝,情绪失控的她挥舞着手上上下下乱指,“在这儿,就在这儿,冒出来一个蒋析何,一抬手解决掉了小陈。”张萧华又指向窗外,“你去问,你去问小陈,他还记不记得那天的事情,你去问。他完全不记得!”张萧华扭曲着脸想大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病态的发泄让她现在看起来就是个疯子。
“‘纪则使清,魂元归零。’我被这句话吓了十七年!我杀了那么多魂元使,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活着,但又非得留着一个魂元使,我才能继续好好活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了起来,“然后那天,蒋析何他来了。他又走了。他还不如当时就处理掉我!我见过地狱来的鬼了,他是来要我偿血债的。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鬼带去地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活在了地狱里!”
“所以您就想杀了蒋析何,自己也能一了百了?”邢秘书讥笑道。
“横竖都是没了魂元,早点解脱不是更好!”张萧华鬼哭狼嚎着,旁边的男人接起电话回复了几句便要走。“邢秘书,”男人没有回头,他已经失去了听这个疯女人鬼叫的耐心。“告诉唐圳声,还没完!”
邢秘书回到车里,后座响起了唐圳声的声音,“让你上去送个文件,你还陪着她发疯,把你闲的。”
“她确实要杀蒋析何,并非派去的人下手太狠。”邢秘书从后视镜看着唐圳声泰然若之的脸说道。
“疯婆娘,险些被她毁了。看着她,别让她再起杀心。”唐圳声将一颗糖塞进嘴里,是唐海鱼为了让他戒烟准备的。
“明白。李砚苒那边我也加派人手。”
“嗯,她的命得留着。瞧出了什么动静再说。”
“唐总,您为什么不直接把张萧华弃了?”
“张萧华,哼,惊弓之鸟,被蒋析何吓了一跳魂儿都没了。那老于一蹬腿就得和魂元使有关?每天哪儿哪儿都有人没了,就老于不能没?六十好几的人脑梗了,她像见鬼了一样非得查清楚是不是魂元使干的。为这种废物不用大动干戈,省得脏了手。要是哪天真管不住她,想让她消失也容易。”
这时候的邢秘书和顾渊有了相同的感受,老唐年纪上来了,话量也在成倍上涨。“你这不也吓得半夜还跟我一块儿等报告呢么,”邢秘书暗自忖度着,“她还真说自己见鬼了。”无奈想笑又只能憋着。今天一晚上被这两位吵得脑瓜嗡嗡疼,他决定岔开话题,“海鱼的工作室今天差不多布置完了,需要再……”
邢秘书话还没说完,唐圳声又开始:“对对对对,给海鱼再安排个专职司机,以后跑应酬老在外面晃悠她自己开车不安全。javelin搬过去了吗?让javelin自己选人,有需要都带过去,别整得海鱼压力太大……”
对于唐海鱼这一心尖儿上的宝贝,唐圳声一向都是捧在手里含在嘴里,邢秘书不禁想感叹,哎呀这外人看来杀伐决断的老唐,也就在唐海鱼那里能有真正的温情啊。不过唐圳声变唠叨之后,确实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威严冷漠不近人情,反而能聊天了。
……
“叮叮叮叮叮叮——”天刚蒙蒙亮,一阵催命的闹铃声直接把李砚苒从床上弹了起来,连另一个房间的顾渊也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看到李砚苒冲了进来往自己身上扑。顾渊一个伸手揽过她拽到身边躺下,闭上眼继续睡。
“哎!快起来收拾东西!”李砚苒想挣扎起身,奈何力量悬殊太大,被顾渊环着脖子扣得死死的,只有喉咙还使得上劲。
“还早呢,天都没亮。你就这么着急赶我出去吗?”
“阿鱼今天要来,你早点搬到酒店去。”
“苒苒,和你在一起之前我单身,没有和唐海鱼结婚。搞得跟偷情一样刺激。”顾渊说着坏笑起来,咧着嘴眉眼弯弯,原本的单眼皮大概是因为昨晚喝了酒肿成了双眼皮,一边还把李砚苒搂得更紧了。
“你你你,再不起来我就把你糊着眼屎的照片挂网上!”
“挂吧,反正对象已经有了,也不用再找,形象毁了就毁了。而且你不是怕被唐海鱼发现嘛?难不成现在又想告诉所有人我们睡在一起?”
“睡在一起?”李砚苒立马害臊了,不敢再像刚才那样没有分寸地推推搡搡。
这会儿顾渊其实也已经醒了大半,眯眼看着整颗头埋在自己怀里的李砚苒,“喝到2点才睡,不困吗?”
“嗯……还好。顾渊,我只是需要点时间做心理建设,还没有想好怎么跟阿鱼开口。”
“我明白,但别担心,这已经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了。”顾渊的意思是,如果李砚苒实在为难,他并不介意自己去同唐海鱼讲明,而且他本就没打算要她挡在前面。
“晚上做梦都是阿鱼指着我骂‘我把你当姐妹,你竟然抢我男人。’”李砚苒有气无力道。
“哈哈哈哈哈,都是看了什么奇葩电视剧的后遗症啊,别乱想了,来我给你说说我的梦。”
感觉到顾渊手上松了力气,李砚苒趁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揪着他的胳膊使劲往上拉,“起床起床起床,做的什么梦路上再说!”顾渊只好顺从地跟着下了床。
昨天也只是草草买了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顾渊需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倒是李砚苒上蹿下跳地把家里角角落落翻了个遍,用过的拖鞋、碗筷通通收好,确保顾渊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落下,喷了几十下香水覆盖掉顾渊常用的味道之后,方才安心出门。
“唐海鱼不会这么早来的吧,昨天还说要一起去个地方的,早饭都还没吃呢。”顾渊站在门口委屈巴巴地嘟囔着,像极了受气小媳妇儿,手里还抱着换下没洗的衣服。
李砚苒替他接过一个袋子,抱歉说情况特殊,东西放到酒店之后再去要去的地方,以后一定补偿他。
顾渊问她补偿什么,回答是“一顿早饭”,简直把顾渊气到翻白眼,“李砚苒你萝卜脑袋吗?我要的不是早饭,是跟你待在一起的时间。”
“时间啊,有的是,人都是你的了。”其实李砚苒想到的只是休假之后要去池唐给他打工了,话说出来却听着格外的少儿不宜,脱口而出撤回不了,解释又很假正经,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快步走到前面,不去看顾渊的反应。
顾渊发现她的耳后根瞬间刷上了红油漆,明白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讲了什么虎狼之词,于是也就没再捉弄,心情甚好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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