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南虹区的庆祝日定在四月。
少女夏夏试想过自己也举行一场游行,是不是能和那些裸身上街的女人一样争取到更多的权益。她搓搓自己冻僵的手,天气寒冷,太阳像是冰箱里的灯照得整个厂房明亮亮。
戴着袖套的经理踱步走在水泥地上,她烫一头小卷发,亲切对每个人笑笑,“今天大家辛苦一点,全体加班。订单的娃娃妆面做邻家少女、黑丝御姐两个基础款,每一套配一双长筒黑丝,倒模就用12、13和27号。有什么困难及时汇报给我——解散。”
所有人鸟兽状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在她们周围悬挂着不同款式、不同姿势的充气娃娃。
“忠实伴侣”工厂的历史和南虹区一样悠久。在这里,一部分人给娃娃调制不同肤色,一部分人负责给娃娃身体修建指甲,裁剪多余的身体部分,但更多制作她们是分开进行。
有的人负责给娃娃的胸口打磨,贴上模型乳头,有的人负责在下面装上倒模,还有的人是专门做娃娃的嘴、唇和鼻子,她们用极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娃娃的嘴角弧度,重点是口腔内部,曾经发生过不满意口腔细节退货的糟心事情。这让经理狠狠地扣了那一组所有人的全勤。
夏夏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她负责给娃娃装上眼球,画眉毛、涂口红,整理妆容。
从没有顾客投诉她的妆容画的不好,夏夏也没有在大街上遇到使用她们娃娃的客人。她曾经为此感到好奇,但朋友们都是这么说的,“宇宙无敌帅的男人,他们哪里见过真正的女人呢。没有见过女人长什么样子,自然也不会知道你画得是好还是差了。”
夏夏不服气,她反驳道:“难道你们见过男人?”
那些旧时代小说漫画里的美少年和美男子们,或者拍摄于旧时代的恋爱剧帅哥们,都不曾降临到南虹区。
新闻上偶尔会播放几个面目狰狞,穿着囚服的男性罪犯照片,宣告着首都依旧是女性解放最后的顽石,在那里男女争夺历史最后的解说权。
“为什么要见到那些蠢驴?”女孩子们嬉闹,“还有什么来着?男人在我们这还叫什么?”
“那不重要。”
因为她们是“性别完全独立”的一代。
在她们之前,无论是母亲还是外婆,都遭受着男人在各方面地压榨。在那个保守婚姻、舆论和陈旧道德摧残的年代,女人不光要工作赚钱养家,还要抚养孩子,无休无止地付出情感、金钱和时间,并得不到任何尊重。更有甚者遭遇了男人无情的毒打和杀害。
那是渴望自由的一代人。
她们渴望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体、金钱和欲望,并为了下一代不重复群体悲剧勇敢地站出来高喊,“我们不要婚姻!男人都是畜生!”的口号。
世界由此改变了。
以首都为轴心,建立起一堵八十八米高的砖墙。
墙的一边是女人,墙的另一边是男人。
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光是哪一个区叫什么,就足足吵了八百回。说男人居住的地方叫做1区,女人居住的地方叫做2区。这就叫一部分女人不开心了,说女性终于解放了,怎么还在命名上被男人压一头呢?
于是,改一改。
男人居住的地方叫做0区,女人居住的地方叫做1区,大家都是二进制谁也别碍着谁。结果又给男人们嫌弃了,男人们吵吵嚷嚷说0这个数字不尊重他们。
于是,又改一改。
用了颜色,女人住的地方刷上粉红色标志,男人则用上蓝色。好了,闹出更大的篓子直接被人举报到首都,说这就是刻板印象,凭什么女人就得是粉红色?男人就得是蓝色的?
整个事情让命名委员会头疼到罢工,干脆让男人们女人们自己投票决定。
20多年过去了,尘埃落定。
大家称呼墙建成后,诞生的男孩女孩们为“新时代”。
不知道男生们是怎么想,新时代的女孩们怎么都想不明白,当时的男人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生活的区叫做“宇宙无敌帅区”。
“你想想,我们都是怎么叫他们的?‘宇宙无敌帅区的男人’?‘宇宙的男人’?‘无敌的男人’?‘帅’的男人?”年轻的女工们端着餐盘坐在一起吃饭,叽叽喳喳地谈论着。
李丽梅说道:“就别这么叫,男人们当年说不准就抱着这样的心思。我们谁也别这么叫,就得叫他们男人。”
“蠢驴。”
李丽梅拒绝这么称呼男人,“这样会显得我很没有素质。”
和普通的女工们不一样,李丽梅是她们中最聪明的。十五岁考上初中,等毕业出来就是小组长。工厂里无论年龄大小,谁都会尊敬李丽梅一些,吃饭都簇拥着她坐,干活说闲话时也要先听听李丽梅的想法。好像她哈口气在玻璃窗上,那消融出的水痕都和别人不一样,是带着知识的。
“好吧。那就叫他们男人。”
“他们本来就是男人。”大家三三两两聊着,食堂的电视机里播放各类广告,有卖衣服、卖化妆品的,但播得最多的还是电视剧。
星期一放《帝后传奇》,星期二放《首都百合情缘》,星期三放《恶魔甜心》,星期四放《独立的赞歌》,星期五放《过去的女人们》,星期六和星期天是各种综艺。不上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聊街边新开的百货店,嗑嗑瓜子,瞧瞧议论站街的几个男形。
用老一辈的话说,结婚是大罪,男女相爱更是历史在开倒车,要被吊起来活活烧死。
除非,去首都。
“自古以来,都是男人三妻四妾。现在是新时代,只要到首都去,想谈几个男人就有几个男人。”李丽梅说道:“一个男人为女人付钱,一个男人哄女人开心,一个男人专门洗衣做饭伺候家里,还有一个……”
“丽梅,你可太贪心了。”
大家起哄,等经理叫她们吃快点干活时,吵吵囔囔,“经理,李丽梅说要去首都睡男人呢。”
“首都好啊,首都好。”经理眯起眼,目光在这群十六岁少女脸上打转。灰扑扑的工服无法阻碍每个人脸上青春洋溢的笑容。她们收起餐盘,开着玩笑跑了出去。
“夏夏。”经理抽出手抓住她,“和我来一下。”
她们沿着工厂的小道走,小道右侧是工厂的厂房,人脸大小的窗户可怜巴巴开了几扇,还有铁丝网镶嵌上去,让人透不过气来。小道多年未有人打理,狗尾巴草车前草缭乱地长,几块废弃的砖瓦垫在水坑里,废弃的娃娃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零部件散落在地上,因为年岁过久变黄变旧呈现出可怖的景象。
经理背着手,脚上的新鞋不安地敲打地面,哆哆哆,哆哆哆。
“你的月经还没来吗?”
夏夏心里一惊,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四年前经理将她带出来问话时,这双鞋还白得透亮。她闷闷地说道:“是的。”
经理背着手,鞋跟和地面像是打鼓一样又密又响,“医生怎么说?”
夏夏如实回答,“医生说,我不太可能来月经了。”
她十一岁时候第一次看见朋友李丽梅的裤子冒血,两个人站在街边无措地张望。夏夏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围在丽梅的屁股上。她们像是麻雀一样站在电线杆边上,妄图遮盖住自己身体上的狼狈。
她们在听说过月经,却第一次看见血液和拧不上的水龙头一样浸湿裤子。夏夏看着李丽梅那条淡蓝色的校裤变成深蓝,周围泛出一圈红色,她内心升起一股古怪的羡慕之情。
李丽梅将获得生育的自由。
经理在原地踱步,“是不太可能,还是不可能。”
夏夏支支吾吾。
经理揉搓自己方便面卷发,“这可差太多了。夏夏我给你批假,你再去问问,务必要把这件事情问清楚——是不太可能,还是不可能。”
夏夏知道再问多少次都是一样。
她不可能来月经。
和同龄人相比,她的卵巢像块硬邦邦的石头,免除痛经、流血、工作时忽然拜访的尴尬后,留下扁平的胸部和每个月消失的经期补贴。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
“好的。”夏夏拿着那张请假条。她想经理一定没有体验躺在妇科医生面前,打开双腿的窘迫。每次冰冷带着酒精味道的仪器和医生的一次性手套外阴,都像是拨开她身上最后的遮羞布,好让全世界终于能看看她的不同。
经理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宣扬得全厂都知道。
夏夏走出工厂,四月骄阳刺痛她的眼睛。在一片红的、白的、蓝的厂房中,点缀着l形的员工宿舍中,一栋高耸的灰色砖墙露出它装满铁丝和卫星锅的墙顶。
“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挥霍一个下午了。”夏夏心里想这,她快步折返回工厂后的小路,跨过地上凌乱的垃圾,穿过几株香樟树,站在了这堵墙面前。墙壁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垃圾”“希望可以顺利毕业”“狗组长去死”,咒骂的话中间带着几个爱心,写着两个女孩或者多个女孩的名字。
夏夏并不是为了这些话而来。
她用脚推了两块大石头在土坑里,踩着它们上去。茫茫的草丛中,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把东西埋在哪里。
不过也正常。
十六岁的夏夏记不住十二岁的事情。现在的她连疯女人的脸都记不住。只有每次出门采购日用品,从工厂宿舍左侧小门出去,绕过杨帆路,去自由小学,看见那根粗壮到扭曲成问号的铁钉,她耳边才模糊地想起疯女人的声音,“八十八!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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