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夏夏失魂落魄屁滚尿流地跑回宿舍，脸也不洗，鞋也不脱踩上床，一兜被子，将自己浑身包裹起来。

        李丽梅的尖叫、抱怨，用力踹床板都越来越远，混沌中，夏夏的脚冰冷冷，墙角酸臭的泥土和风从她的裤腿处往上钻，她的每一根汗毛都随着墙外那声沉而尖的“啊”直立起来了。

        男人。

        那就是男人吗？

        又尖又细又长——在木头尽头一只模糊的眼睛睁开，睁开，露出了人一样的茫然。

        “夏夏。把鞋子脱了。”李丽梅磅磅磅地用手拍着床板，“你脏不脏啊。泥巴都掉下来了。”

        夏夏将枕头抓到身边，她盖住自己的耳朵，大声地尖叫道：“闭嘴！闭嘴！”整个宿舍炸了锅一样看过来。她们从没有见过夏夏和李丽梅顶嘴，实际上整个工厂都没有人会用这种语气和全厂唯一一个初中生说话。

        李丽梅先是被吓到颤抖，随后以更大的声音、更大的力气、更快的速度砸上铺的床板。夏夏用全身力气贴在床上，她没有见过海，却第一次尝到了狂风骤雨的滋味。

        她在雷雨般的暴怒中昏沉沉睡去。而一个身影从这晚上开始，如影随行纠缠在少女的肩膀上，它对着夏夏轻轻地“啊”“啊”叫着，长着长长的脖子、一只眼睛上下左右地转。它完美符合黄画眉形容的真实男人样子：细长、扎一下就能让女人怀孕。

        夏夏用力揪住这个怪玩意，她感觉自己像故事中的拉奥孔，蛇缠绕在她的腰，勒住她的咽喉，当她抬起眼看见它不断吐露的尖端冒出粘稠的毒液，夏夏的手用力扣住她身上的男人——而那绝不是人的皮肤，也不会是木头和铁丝，那是石头、苔藓和常年荒芜留下的灰尘碎渣。

        整个宿舍则梦见了地震。

        第二天早上洗漱时，她们才意识到昨天晚上可怕的响动不是梦，而是她们的室友夏夏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摔下来。她们手脚并用将夏夏从棉被里捞出来，连李丽梅都是如此，不管昨天有多少的不快，在上工之后她们都是共事的伙伴。

        “夏夏？”

        “夏夏，你没事吧。”

        “她好像还没醒？”

        李丽梅自告奋勇，“先把夏夏放我床上。吴蕾蕾，你去食堂打点吃的；依智，你去问问谁有体温计；其余人该上班上班，我去找经理。”

        七个女孩子得到了安排，大家先把夏夏的鞋子脱掉，又脱掉她最外面的工服，帮她把乱糟糟的马尾拆下来，再把夏夏乱七八糟的被子枕头都顶到上铺去。她们做完各自的事情，踩着铃声跑到工厂。

        一个早会时间，整个工厂都知道：妆面车间负责上妆的夏夏病倒了。

        夏夏的室友们绘声绘色形容她的蓬头垢面、双唇惨淡、满面红潮、全身滚烫、两眼发青、双手抽搐。

        这么做的结果是夏夏的病情从感冒、重感冒、发烧进化到了肺炎、肺癌，并同步衍生出摔断手、摔断腰、摔断腿等不同版本。收尾倒是一样，每个人都会自己的版本后添句“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夏夏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经理委婉地表示她这个月的全勤没有了，两千元又少了一部分之外，夏夏还需要额外上两天的班。这意味着她这个月没有休息的时间。

        “医生说你吓着了。”李丽梅将一壶保温壶搁在地上，“醒了就回自己床上去。”

        夏夏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她终于想起来被捏成泥团的钻石还在口袋里，诺诺回应李丽梅几句后，在口袋摸了个遍。她放下床帘，掏空两个口袋，又将裤口袋拽出来，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

        “丽梅。你有动我的外套吗？”

        “没有。”李丽梅正在拆被套，她说道：“你的东西都给你丢床上了。自己找找。”

        夏夏开始翻被子。她的动作越来越大，被子像蝴蝶穿梭花丛，飞起来落下去，寻寻觅觅后，夏夏瘫坐在床上。

        钻石不见了。

        她揪住自己的头发，蜷缩在一块。男人可怕的形象和电视上首都男女爱情故事重合在一起，模模糊糊形成魔幻的样子。现在摆在夏夏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重新去一趟墙角，冒着再遇见男人的风险，再拿一颗钻石。

        二、找回自己的钻石。

        实际上，夏夏根本没有选择。

        她要上班了。

        “忠实伴侣”工厂以生产各种娃娃为任务，春天是交易旺季，窗外开满了油菜花的时候，女工们正在硅胶、充气等不同流水线上充当“蜜蜂”。夏夏再也没有机会去到墙角，她每天都坐在不足一平方的工位上，在各种颜色的眼球珠子和化妆用品中反转。

        “效率太低了。现在可是销售旺季。”经理不满地教训整个化妆车间，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剁剁剁响。“特别是夏夏。男人们根本没有见过女人，他们对女人的标准只有胸大屁股大腰细……灯一关谁知道是妆面是什么样子。”

        于是整个四月，夏夏的工作便被简化为：装眼球、点高光、夹睫毛、画眉、上粉、上口红的。

        王姐在经理的授权下，给董事长海报上面贴了一行黑体大字：

        为女性崛起而奋斗。

        吃饭回来后，夏夏抬起头就能看见这行打印出来，一个一个字贴上来去的标语。她一边往娃娃脸上装眼球点高光，一边问黄画眉：“我们不是给男人做娃娃吗？这东西和女性崛起有关系吗？”

        “钱到口袋里就行。”黄画眉已经不去食堂吃油水不多的食物。三天前，她去优生所见到了又细又长的“男人”顺利地怀上一颗小豆苗。从那一刻开始，优生所把她的名字与工号算在【孕妇】套餐中，每天定时定点督促她好好吃饭。

        黄画眉享受极了。

        她的孕妇套餐不光有肉有菜，还有罕见的三菜一汤配置。第一天，夏夏从孕妇餐里认识到“汤里可以放肉”这件事情。第二天，她又认识到原来酸奶可以和水果配在一起吃。第三天，已经不局限于夏夏一个人。整个化装车间没有生过孩子的年轻女孩们都围上来，她们迫切地看着黄画眉打开孕妇餐套装，像期许彩票开奖一般发出惊呼。

        “这是什么水果？毛茸茸的？”

        黄画眉漫不经心地拿起来，擦了擦表面道：“猕猴桃。没见过吧。”

        年轻女孩们最大的不过十八岁，而小的只有十二岁。工厂到学校到宿舍就是她们走过最远的道路，附近的水果摊上更不会有猕猴桃这种又贵又放不住的东西。

        她们自然没见过。

        夏夏罕见找到了一点上学时，听老师讲故事的快乐。她每天下班和李丽梅并肩走在回宿舍的道路上，叽叽喳喳将黄画眉的孕妇餐描述成人间绝味。黄画眉吃得好，那她就讲得好，吃得差……算了吧，从孕妇餐到的那天开始，夏夏就没有见她吃得差过。

        她绘声绘色形容一枚毛茸茸的碧绿果实，摸上去像是刚刚生出绒毛的小猫。李丽梅道：“好了。我知道她吃猕猴桃。”

        夏夏又一次惊讶了。她想在李丽梅身上找点存在感的快乐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首都遍地都是。”李丽梅指点江山般说道：“在首都的女孩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们不用每天都穿灰扑扑的工服，不用坐在工位上，不用住在八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她们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衣服。猕猴桃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她们生活中最日常的水果。像黄画眉吃的，她们都直接丢到垃圾桶。”

        夏夏站在原地，忽然记起李丽梅去过首都。

        她应该是工厂里、乃至镇里唯一一个去过首都的孩子。

        “可是……”

        “没有可是。”李丽梅说道：“夏夏，工厂要转型。”

        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写实又写意。

        “下个月开始，我们就不做男人的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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