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第八章
夏夏决定在庆祝日上卖玻璃眼珠手链,如果行情不错,她便给钻石也找个卖家。
别管是仿钻还是真钻,夏夏清楚自己不会魔法,没办法让一块发光小石头变成九百万钞票。
能换到钱的,才是好钻石。
这个念头,夏夏谁也不说,日复一日地长在了座位上。很快,四月三十一日小跑着过来,忠实伴侣工厂里所有人都跟着小跑过来,最后一盒打包好的娃娃塞上货车后,大货车也跟着跑起来。
“好了。”经理格外宽容说道:“庆祝日到了,都出去好好玩吧。”
女工们骤然分成两批鲜明的人群,旧时代出生的年长女性们回到宿舍,纷纷去拿自己的手机。在“厂房不得使用手机”这条明文规定下,她们大多只能在深夜与不间断的视频声音入眠。
新时代的年轻孩子们则不同,她们多数没有这个资格买手机。其中又分成了三派,一派是在优生拿工资的,自觉什么都知道的;一派是小学才毕业,什么都不知道的,最后一派是夏夏这个年龄,好像知道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夏夏。”李丽梅和室友们在一起,问她,“明天有游行,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脱上衣的那种吗?”夏夏很好奇,她鼻炎还没完全消散,又觉得四月末还是冷。因此格外好奇那些脱了上衣的斗士——是的,能够在街上行走的多数是斗士,是伟大的战斗者——她们不畏惧寒冷,不畏惧暴力,更不害怕世俗的目光。
这个世道大多也支持她们。
“据说是全部脱掉。”李丽梅道:“我同学也在里面。”她有一丝懊恼,“如果不是挨了那一巴掌,我本来也要去的。”
“你可以脱光跟在她们后面。”
“你懂什么。”李丽梅推搡夏夏一下,很轻又带着一点催促,“去不去。”
夏夏当然去。
庆祝日是整个南虹区最热闹的节日。四月三十一日这天,不论是什么鲜花瓜果都被强制打上催熟药,热热闹闹地展示出来。放眼望过去,能看见春天的桃花梨花杏花,夏天的荷花茉莉百合,秋天的菊花月季海棠,冬天的梅花水仙君子兰。越来越多的花簇拥着越来越多的人,拖家带口的,十指相握的,三两成群的,倒是夏夏这种端着鞋盒流窜在人群中间的,显得格格不入。
“姐妹,要手链吗?”夏夏拿出一串眼珠手链,这是她在工厂上夜班之余做的手链,材料就是废弃的残次品,“五元。等等,三元……一元!一元也可以。”
还没说完,夏夏便被旁人挤了一把。她抱住鞋盒,像是海面漂浮的垂死之人,眼睁睁看着眼珠手链们弹起,落下,顺着人潮的涌动,化为激情的水珠。
前方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说了些什么,忽然从上至下推进着一种欢愉,无数人由此不着调的唱欢乐颂。夏夏身边一个剃了平头的女人,脖颈弹出青筋,脸涨红着大声唱诵,“我们心中充满热情……人们团结成姐妹……”
夏夏正在数眼珠子,“一两三四。”她点了一遍,倍感心碎。再回首那人群互相贴着,上半身穿不透一张纸,下半身倒密密麻麻是鞋子的草地。天空也逐渐被霸占,“由美集团”的旗帜和“女性自由”的标语高高举起,夏夏垫底脚尖看不到,稍微跑远一点,台阶上、窗户上、露台上、树上挂满人,哪里还有给她留的地方。
早知道鞋盒都会被挤成扇子,还不如和李丽梅他们一起去步行街呢。夏夏心想,眼巴巴在人群外打转,蓄力,起跳,再蓄力,再起跳。
活像个蚂蚱。
她浑身汗津津,太阳勾得人心凉体热。人群却开始流动,她们大声高呼“为女性而崛起”“女性解放万岁”凌乱的前行。夏夏追上去,鞋盒里的眼珠手链丁丁当当响。她彻底知道自己看不上今年庆祝日游行的盛况,拉下脸找人卖手链,“姐妹,要手链吗?”
偶尔,人群高呼“万岁”,夏夏也跟着喊一句“万岁”。游行队伍在大街上走得震天响,口号喊叫一遍又一遍,夏夏跟随着喊得口干舌燥,嗓子眼歇了声,发出嗡嗡的干瘪声音,“万岁!姐妹!万岁!要一个手链吗?”
“来一个吧。”终于有人回应她。夏夏打起精神,看过去。
还是个熟人。
她在记忆里扒拉两下,道:“你是那个小学考去当护士的……那个谁。”
“冷香。”
“对。”夏夏殷切打开窄口窄肚的瘪鞋盒,“我给你看,这些珠子都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就叫做庆祝日,有红的白的黄的,你看中间的颜色浑在一起,多像!只要五块钱。”
“五毛。”
“你这也太狠了。”夏夏今天一场生意都没做成。她也终于晓得,不是所有人都能从残次品上看见新世界,内心却依旧固执己见。
“一元。”夏夏道:“我去买瓶水喝,渴死我了。”
冷香却说,“你把手链送给我。我带你去喝水,不花钱。站顶楼上还可以看游行。”
夏夏可耻地心动了。
她是个很容易做决策,也极容易受他人影响的人。当下便决定跟着冷香一起去医院。
“现在,游行会不会结束了?”
“不会。”冷香看了眼手表,她皮肤很白,是一种常年不照太阳才有的白。夏夏也是在工厂里做事,但她接触到各种劣质化妆材料和杂七杂八的金属,肌肤早就不是这种有纹理的白,更不会连指甲缝都在发光。
“队伍游行到纺织厂就停下来。那边有条步行街,下午一点会重新起步,绕着整个镇子走一圈。我带你上医院办公室,你坐着看就行了。”
她们两个说着,便来到小镇第三高的建筑。在这个充满轻工业噪音的世界里,白色的医院外墙上枯萎的爬山虎,还没有抽出新芽,一个又一个印子像霉菌侵蚀着大楼。
夏夏曾是妇科的常客,半个多月不见,她依旧不敢直面“妇科”两个大字,好像冷冰冰的钳子下一秒就追上来,掰开她的腿,伸入她的子宫。夏夏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直到冷香带着她上了电梯,到顶楼,左转,再左转,又走了一段楼梯,这种莫名的恐惧才消散掉。
“这是最高处。”冷香不断地看手表,行走的路上看,电梯上看,爬楼梯时也在看。后来,同夏夏说话,她也一刻不停地看着表,干脆把手举着,低头说话,“病房有些事,我先去处理一下。水,我等会带给你。”
她并未合拢门,放下一路提过来的面条,出去了。
这时,太阳到了最鼎盛的时候。全镇第二高的电视塔在发光,金属的寒光和顶个尖的避雷针奋力向上,依旧被限定在第一高的围墙中。八十八米高的墙并没有完全包围小镇,反而像一把巨大的铡刀,将世界一分为二。
夏夏的老师曾自豪地介绍这堵墙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性别不再是压迫的理由,婚姻也不是爱情的坟墓。女人将拥有自己的大脑、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子宫。”
此刻,高墙宽阔的背影,在正午,微缩成小小的一团。阳光不修边幅直射到夏夏所在的屋子中,椅子们顺着墙面码起来,除了一张桌子外,什么都没有在地上。夏夏等了许久,越来越热,去窗边,推不开,索性去门口蹲着。
远处,已经传出音乐声。
人们“万岁”的高呼声中,长句子被模糊得吵杂。
夏夏快要冒烟了,她跑出去,下楼梯,右转,再右转。一路上,她看不见任何医生,也找不到护士。太阳下发光的墙壁和地砖,嘶嘶冒着冷气。
“冷香。”夏夏喊道:“冷香。”
她的声音又细又哑,骤然被走廊尽头一声巨响吞没。
“磅!”声音没有中断,夏夏见过海鲜市场的鱼,它们被捞上来丢在砧板上会发出同样的声音。
啪啪啪啪,声音稍稍小一些,越发急促起来。
夏夏壮着胆,走过去,踮起脚,趴在门上小小的玻璃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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