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女人。4月10日】
【你是女人吧。4月12日】
【女人。把东西还给我。4月15日】
纸张上潦草的写着几行字，那些字并非用铅笔吓出来的，而是粗狂的，带着不平整的边缘，像石头在墙壁上刻下的字一样。夏夏将纸张摊开，工厂没有工作要做，也没有人会来此处寻找她。
夏夏尝试性地将手深入洞，她只能伸进去半个手掌，几个纸球并没有被她的手指勾出来，反而滚得越发深了。夏夏折了狗尾巴草，探进去，总算又捞出一个纸球出来。
【女人。你不会是死掉了吧。求求你了。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那并不是你想的那些东西。4月31日。】
这是个稍大的纸球，中间有很多字用了简笔，夏夏费力看了半天，才理解上面的内容。她想，什么叫做“他的东西”又是什么“不是我想的那些东西。”男人世界藏匿着关于钻石的秘密，好像在无声地呐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人心就是这般无常。夏夏整个人压在墙上，手掌探进去，狗尾巴草在墙洞中晃悠，她感觉到自己勾出一个纸团便拆开看。在几个不知所云的内容之后，夏夏再一次读到了自己感觉到有价值的内容。
【女人。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拿到那些所谓‘钻石’。但你最好不要碰它们。我会想办法来取走它们的。5月3日。】
这是一周前的纸团。
夏夏坐在土包上，她用挖耳勺将纸团一张一张串起来。“男人吗？”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男人，看着那窄窄的墙头，似乎下一秒那上面便会冒出一个长颈人面的怪物，朝自己咆哮，“不要动不属于你的东西。”
夏夏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她觉得男人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也绝不会想去消费他们。这种肮脏、下流、浑身散发出臭味的家伙，怎么会有女人喜欢呢？夏夏撩开防水布一角，用挖耳勺轻轻地挖开泥土，挖到一枚钻石，就用男人的纸张将他们包裹起来。
墙角依旧像个砸破的罐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倒出来。五月的太阳伴随着虫鸣，每一根草叶都照得透亮，工厂的小窗反而是漆黑一片。为了节约成本，经理不允许在没开工的前提下开灯，可骗骗她又不乐意让女工们各自待在宿舍中，大家只能团坐在面光的窗户边，望着漂浮的尘埃度日。
“夏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从远到近。
夏夏将纸团揉成团，塞到口袋里。这一小会儿功夫，她也只清理出三枚钻石。余下写有男人字迹的纸张丢弃在地上，夏夏匆匆绕到前门。经理正站在那儿，这些天她憔悴了许多，方便面卷发坨成一团。
她喊道：“夏夏，过来一下。”忽然亲昵地将夏夏衣服领口整理干净，“你这孩子……药吃的怎么样。”
夏夏下意识要后退。很快，她意识到这姿态并非是对自己，而是为了给经理身边那位马脸女人的。马脸女人梳着板正的马尾，衣服笔挺，肩膀和胸部轮廓都呈直角，像一堆黑色方块积木拼凑出的人形。
经理殷勤地介绍道：“这位是第三优生所的马小姐。听说你的事情特地过来。”
马小姐点点头，从下颚到脖颈始终保持直线，她好像把“曲线”两个字从身上摘出去，连看向夏夏的目光都是如此地直来直往，“她十六岁了？”
“是的。”经理赔笑，“医院说很快就能恢复……如果您能资助这孩子，真是她的福气。”
马小姐点了点头，没有说是或者不是。她用自己方形的黑指甲从黑色长方形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宣传册，“先了解一下。”夏夏不知道是让自己了解，还是自己让她了解。她被塞了一本厚厚的宣传册。
花花绿绿的宣传册上，女人们幸福地摸着自己肿胀的肚子。
经理还想说什么，马小姐头颅昂起，下颚线像根直尺划出去，“都经理，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的好的。”经理打开大门，送送马小姐，“您慢走……小心这里有个坎儿……”
夏夏看看宣传册，又看看一胖一瘦的身影，将宣传册翻过面来。
一张张可爱的婴儿笑容面对夏夏，而在翻开内侧后一个月一万二元的工资保障用最大的字横贯了版面，每天孕妇餐定时定量送达，琳琅满目的食物图片填充了视野的全部空隙。
给我的吗？夏夏想到黄画眉。她觉得比起自己，其余工友一定更乐意见得这册子。
生孩子兴许真的能改变命运吧。夏夏在内心憧憬的想到，她并没有幻想膝头孩子嬉闹的画面，一时间她想到的是成串的数字，想到的是不知道前方，但必然美好的未来。
她忍不住笑起来，又倍感自己的残缺，垂下眼，猫着腰回到工位上。
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夏夏撕开窗户一角的防窥膜，看见汽车灰噗噗的尾气喷了都经理一脸。她满脸横肉的笑容依旧保持不变，一直到那辆黑色的方形汽车消失在拐角，才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夏夏。夏夏。”黄画眉等一种工友也瞧见了。她们羡慕地追逐马小姐身上的黑西装套装，围着夏夏，“她给你什么东西？”
夏夏老老实实将宣传册放在桌子上。黄画眉翻看两页，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坐在位置上，喋喋念叨“一万二、一万二”；李丽梅坐在原位，用一截快握不住的笔头，写着作业；其余人多数好奇地指着图片上的食物和东西，说说这个，说说那个。
没有工作，也没有电视的时候，没有点新事物，很快就要没话可聊了。
“其他人呢？”经理跑回来，她点了几个人名，皆是上了年龄的老员工。在忠实伴侣工厂，老员工不会单指那些工龄长的人，反而特别指旧时代出生的员工。因为只算工龄，夏夏这些新时代女孩才是真正的老员工。
李丽梅道：“在宿舍玩手机。”
经理气冲冲杀过去。
大家便追上去，她们先听见叮叮咚的声音，从老员工宿舍中爆发出一声嘶吼，那已经不是人能够发出的尖啸声。接着，六楼一扇窗户推开，什么东西丢出来，在阳光下闪烁一二，“啪”碎裂在地上。
新时代女孩们凑过去。她们看见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长方体摔在地上，雪花般的裂痕长在上面。不少细小的白色碎屑溅飞一两米远。机体开瓢的缺口上，露出红的、绿的、蓝的各种各样的线。
“怎么了？”后面有人看不见，着急地追问，“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应该是手机。”
“就是手机。”
她们看着手机，齐刷刷仰望高高的宿舍楼，那上面剧烈的咒骂声和经理互相咆哮，像是两只猛兽为争夺领地撕咬。女孩们扬长脖子还想再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仅开了一半的窗户猛地关上。
女孩们发出长长的“吁”声。
她们散开，没有人去看地上的手机，也没有人捡起来。唯有高楼中沉默地关押着旧时代女工们和经理的叫喊。
“手机很贵吧。”夏夏问黄画眉。
黄画眉道：“得看价位。便宜的几百就可以吧。贵的上万吧。”她去和旧时代女工们咨询过。据夏夏所知，黄画眉的购物清单上除了套装、手机，还有口红、好一些的化妆品、前往首都的过路费等等。
“经理要赔吗？”
“为什么要赔？”黄画眉翻个白眼道：“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呢。”
她们慢慢走，回到了窗边，一群人围成一圈，话题从夏夏带来的宣传册，转入了手机。她们谈起自己上学时，老师说手机是精神鸦片，所有触碰手机的人都会病恹恹躺在床上，一躺就是六七个小时，浑身没有力气；可旧时代的工友们说手机是她们唯一的精神慰藉，她们总在聊新时代女孩们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某个莫名其妙的词汇，某个莫名其妙的笑话，她们总有自己的圈子，那是一个新时代女孩们不知道的世界。
最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似乎所有的工厂都是这样，新时代的女孩们不会接触手机。反而旧时代的工友们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方块，偌大的工厂中看不见新时代女孩在使用手机，就连镇上的知识分子，老师、医生、公务员、经理他们都不曾用手机。
“可见，这是旧时代的产物。”黄画眉道：“手机不仅仅会从精神上吞噬我们。还会从健康上伤害我们。”她摊开夏夏带来的宣传册，指着上面一行大字，道：“瞧。手机有辐射。”
女孩们知道辐射。
她们最起码了解过一件事情，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国家用“小女孩”将另外一个国家打服。虽然现在世界已经不存在这两个国家，世界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分，但居住在那片区域的女人和男人每天在为谁去辐射区域生活而争吵。
“天啊。果然还是不要用手机好。”女孩们达成一致。她们传递宣传册，所有人的记忆骤然间复苏。她们脑海里有一个放大镜，无端放大了过去所有细节，“是的。我旁边的阿姨总是昏昏沉沉，好像怎么都睡不饱一样。”
“她们还会忽然笑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真可怕，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对对对。我身边那个阿姨也是。她视力越来越差了。”
夏夏不记人。她脑子能装的东西不多，参与不到这种话题中。其实她要说，大可以说坐在车间门口那个戴着厚厚眼睛的40女人，可夏夏觉得光是描述她是谁就要花费一大堆口舌。
“如果都是坏的，她们为什么要天天都用手机呢？”李丽梅放下笔，她的作业终于到了收尾阶段，“也许手机也有很多好处。可以打电话，可以拍照，可以认识一群现实中根本见不到的人。”
“一定是辐射导致的癔症！”黄画眉驳斥道：“优生所的宣传册都这么说了。手机就是坏东西。难道你比优生所的人还要懂手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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