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管我
凶手是我放进幼儿园的。
李子幼儿园的儿童排练时,大门是对外敞开的,因为本就到了放学的时间,不排练的小孩要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门开开关关不方便,索性一直开着。
而且因为我们的门正对着小巷,没有车来车往,小孩即便跑出去几步也没什么关系,而且我带的小孩都很乖,并不跑出去,所以并没有人觉得开着门有什么不好。
反而家长骑着车在门口,只需一张望,自家孩子就会飞奔过去,对我匆匆喊一句老师再见就离开。
凶手就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进来,当时院子里只有我一个老师。
我没能把他拦住,我只是按照惯例问了句“您是谁的家长呀?”就要往他那里走,他杀人的决心快准狠,根本没有理我,低声咕哝了句什么,就从宽松的裤子兜里掏出了刀。
我在想,如果那天我突发奇想关上门多好,让家长像探监一样从栏杆里伸出脑袋来招呼孩子的名字,或者看见一个来接孩子的爸爸就大感惊奇跑上去问东问西——我没有警惕性。在能县,一个月里能有一个爸爸来接孩子一次就已经算是多的了,我竟没发现任何异常。
郑宁宁的死,我难逃其咎。
方方面面,那时我没有做对任何事。
甘玲面无表情,视线定在我脸上,仍然是那淡漠的凝望。
“小姜老师……我也没资格判你刑。”甘玲的嘴唇在动,像是耳语似的,又继续翻开新的相册,“再看看。”
“我不看,”我转身回去拿了钥匙和手机,换鞋出门,“饿了。”
没管甘玲站在原地怎么样,我飞奔向电梯,甘玲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跟着我一起进了电梯。
过了会儿,甘玲默默地按下楼层1。电梯这个大盒子送着我们慢慢下沉,甘玲说:“我请你吃吧。”
我斜了一眼。
这个女人吃我剩的咸菜,喝我没动过的面汤,大喇喇地睡在大马路上,为了节省电量要等我开门再把手机开机,最近又买了个新手机,请我吃饭?
“算了吧。”
“我不是乞丐。”甘玲仍然跟在我身后,仗着比我高腿比我长,步伐飞快,一下拽住了我的衣领,衣服勒住我的喉咙,这番故技重施,我终于站住了。
“我不能说,甘玲,你别再跟着我了。凶手是谁,不重要,已经坐牢了,法律已经惩罚过他了,你拍那么多男人的照片,我认不出来,这么拍找不到的,找不到,就算我配合你也找不到!算了吧!”
甘玲脸上那一点要请我吃饭的脆弱都没了,再度风化变得冷硬,单元楼门口并排站着,女人的发丝乱七八糟地飞扬,那蓬花白的枯草被一根黑色皮筋扎着,如果散下来刚好越过肩头,脸上没什么皱纹,有一双极其明亮的,时刻燃烧着怒火的丹凤眼,嘴唇抿着,瘦得两颊凹陷。
“小姜老师,”甘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慢慢地将手搭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我不会算了,我还会找你。”
这次倒是没有威胁,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一个跟踪狂时时刻刻都要进我家来骚扰我,却说得理直气壮,又有些蛮力,我那扇门被她敲得折寿二十年,她像是一条鬣狗,咬准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尸体不肯撒手,牙齿深陷在一个我不能说的秘密里,要从我的心肝肺里把真相挖出来。
甘玲请我吃饭未遂,但后来还是我请她吃饭了,我请她吃面条,碗里放了卤蛋和香菜,面对面坐着,谁也没先开动,甘玲最后说:“小姜老师,吃吧。”
我们就齐齐动筷子,吃饭时一句话也没说,我递过醋瓶子,甘玲倒进咸菜里,正吃的时候甘玲的手机一亮,我看见是有人给她发了微信,甘玲只是瞥了一眼,继续吃,速度明显加快,碗底只剩汤时,泼了一勺面汤进去,这才端起手机来发微信。
我握着筷子,打听秘密的心昭然若揭,甘玲回复过后吹了吹汤面上的香菜,见我还是盯着,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有人死了。”
我惊讶地抬着眉毛,甘玲补充:“我去哭丧的,这活儿很好。”
“就赚这个钱么?”
“宁宁葬礼我不在。”甘玲端起碗,慢慢地喝起了面汤。
我面前的碗里,面条根根筋道,排在碗里乱七八糟地被肉汤包裹,香菜葱花一应俱全,酱油色的汤底散出浓浓的香气。
筷子伸下去,半天没捞起来。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在呢?”
筷子平放在碗上,甘玲却没回答,只是伸过手捏住了我的筷子,重新插进面碗里。
“吃吧,小姜老师,跟你没关系。”
我却没打算放过甘玲,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香菜和葱花挪到一边,把鸡蛋戳在筷子上:“孩子死了七年,你才知道死讯……你是离婚重组家庭,没再过问过么?”
甘玲只是继续喝面汤,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无动于衷地听我问完,把空了的碗平静地放好,筷子放整齐,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面馆里人声鼎沸,甘玲一走腾出一个空子,一个壮汉立即沉下屁股坐在我对面,招呼着来一大碗面加豆腐干加鸡蛋再加肠,碗里端着一盘子咸菜,抬胳膊端来醋,狠狠地泼进碗里。
我起身结账从满是水蒸气的面馆中离开,身体被夜风一吹有点儿发冷。
抱着胳膊站在大马路上走了几步,路过进入佳兴小区的小巷,又继续往前,走过快递站,走过兽医院,走过汽修铺,终于停下,再折回,我走过水产店,走过杂货铺,走过小吃摊,把一条街走了个来回,终于冷静下来。
回过头,我发现甘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我身后,她穿卫衣看起来倒是一点儿也不冷。离我十来步,不近不远,看见我站住,她也停住脚,朝着旁边佳兴小区的三栋楼抬抬下巴。
“你夜里也会去拍照么?”我问道。
甘玲只是指了指佳兴小区,语气非常强硬:“回去。”
“干什么?我也睡大街了,少管。”
“有醉汉。”甘玲说。
我当然知道有醉汉,我还知道他们四处撒尿,佳兴小区后面的墙上一泼又一泼尿渍就是他们的杰作,半夜如果有男人放声高歌,不出意外是有人喝醉了,能县有自己的酿酒品牌,每个杂货店都有一口巨大的酒缸,喝醉酒的人在夜晚摇摇晃晃,酒瓶子拎在手里,大家不让自己的女儿妻子在夜晚出行。
“少管。”
“那天我没在沙发上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回佳兴小区,隔着门,甘玲终于转头离开,我像个被家长勒令九点半后不得出门的叛逆少年待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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