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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上海的夏季湿润多雨,偶尔一个好天气却坚持不到下午,潮湿的雾气在浓翠的绿叶间绕结,经久不散,偏添一段愁绪。

  自那并不愉快的茶话会后,毓秀又回到了在家种蘑菇的状态,天气太热,出去也不痛快,她作如是想。而李飞白也没再联系她,不知是因为近来天气阴晴不定,惹得上海的太太小姐们全无聚会的兴致;还是因为毓秀的表现实在让李飞白难堪。

  毓秀那天回家后晚饭也未吃,径直回房思考她的行为不妥之处。可她身边没有年长的人指导,又没有贴心的伴侣手把手交,上海的风云际会与权力更迭,她一窍不通。兀自思量许久,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安之若素。

  她还是在家呆着好。想到最后,毓秀不由泄气。雨滴不仅让泥土变得湿软泥泞,也让她自内而外地瘫成软泥。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楼下的电话响了,毓秀厌恶地瞟一眼大敞的卧室门,心想:廖宏恺又有什么事情吩咐?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张妈。她一手握着电话,呆若木鸡,耳边传来女人礼貌轻柔的询问声:“请问毓秀在家吗?”

  等到电话对面的女人再次重复问题,张妈如梦方醒,她的左手神经质地抓住腰前的围裙,道:“我家太太在家,您请稍等,我去叫她。”张妈跟在廖宏恺身边已有十年,她十分清楚接电话之道,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诧,她以超凡的速度冷静下来,及时挽救了廖宅佣人的体面。

  她将电话放在一边,赶忙回身上楼去找毓秀,敏捷地身影与平时的速度严重不符合,这可能就是潜能的激发与干活也是一种运动有力的注脚吧。

  毓秀正端坐在客卧的梳妆台前,有一搭无一搭地染着指甲。张妈风风火火地跑来客卧,在门口站定,她还在鄙夷这些佣人实在没有教养,等到张妈气喘吁吁说出有电话找她时,她整个眼睛瞪大,急急忙忙问是谁找她。

  “对方说是赵太太。”张妈低眉顺目地回答,她在上海这么多年,只晓得整个上海只有一个赵家富贵满门,家里与党国高层有姻亲关系,在上海几乎是可以横着走。不知这位赵太太是不是那家?

  听到是赵太太,毓秀露出了这几天唯一的一个笑脸,她顾不得还未涂上颜色的手指甲,立马起身往下走。

  张妈跟在毓秀身后,趁她不注意,用复杂的眼神在毓秀身上过了三遍。毓秀嫁进廖家已经有四五个月了,这段时间她可一次都没接过找毓秀的电话,怎么突然就有人联系她了?

  “喂,赵太太?”毓秀一把抓过听筒,双手握紧,她的声音虽极力克制,但仍旧带着一丝颤抖。

  张妈故技重施,又拿了一个毛巾在四周逡巡,可花瓶、画框、台灯今天早晨早就擦拭得一尘不染。她只等扭曲着脸,强撑着再擦一遍。

  “我啊,也没什么事情,闲在家里长蘑菇呢呗。”毓秀今日真是超常发挥,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竟会讲笑话了。

  对方的声音,张妈听不见,她此时真后悔,早知道应该托生为毓秀耳朵上的耳环,她在这里抓心挠肺,那两人的气氛正酣。

  一阵说笑之后,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毓秀微微犹豫答应下来。

  其实是赵太太找她做牌搭子,下午一起打麻将。

  毓秀并不擅长打麻将,她一贯对这种要动脑子的游戏敬谢不敏。试想一群人围坐在麻将桌旁,又是要算计着牌,又要算计着人。能在牌桌上如鱼得水的人定是三头六臂的神人。

  但面对赵太太的好意,她又实在不忍拒绝,再者这也是个机会,能够让她顺利打入上海的太太圈。思来想去,毓秀还是应下来。赵太太看透了她的犹豫,交待完地点又安慰了她几句。这是毓秀第一次接收到外人的好意,鼻子发酸。

  刚挂上电话,张妈将抹布随便一扔,凑过来问:“太太,是哪家的赵太太呀?”

  毓秀脸色一板,撇张妈一眼,旋即起身,学着赵六小姐高昂头颅的姿势说:“干卿何事?”

  这腔调拿的十足,可怜张妈一张满是皱纹的土黄色面皮上黑红绿紫一次闪过,比百乐门的灯柱不逞多让。张妈自诩是一个体面的佣人,还未受过这么大的气,她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毓秀早就哼歌上楼了。

  毓秀特意挑了一身电光蓝旗袍,这件旗袍是廖宏恺送她的,毓秀一直嫌衣服老气,未穿过一次。现在想来,廖宏恺的深意她当时并未领会。现在细细想来,她不由委屈,既然当初嫌她年龄小轻浮,怎么不去找个年龄相当的?

  木已成舟,再多的抱怨也是枉然。毓秀捧着捧着这件旗袍找小翠熨烫,鉴于小翠有烫坏衣服的前科,她出声恐吓了几句。最后,见小翠战战兢兢地捧过衣服,才满意地点点头,去涂完剩下的三个指甲。

  临近中午,毓秀打扮妥当。一件老气的旗袍,配上保守的黑色小高跟,耳朵再挂上两颗小手指蛋大小的珍珠,再加上赤红色的嘴唇,毓秀活生生衬老了10岁,镜子里的自己的她好一番长吁短叹后,认命般垂头丧气地下楼吃饭了,此时已经十二点。

  由于毓秀在面对询问时态度极度敷衍,甚至还涉及人身攻击,主管膳食大全的张妈很是不满,从桌子上可怜的清粥小菜可见一斑。毓秀今天心情好,加之时间快来不及,她对菜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吩咐小翠叫一点的车后,愉快且秀气地吃起饭来。

  涂着大红嘴唇是非常影响吃饭体验的,毓秀为了不脏妆容,吃起饭来越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挑拣菜里的小块,这么一顿下来,她更加饿了。下午可是非常费体力与脑力的,她一不做二不休,果断擦净嘴唇,投入到大快朵颐吃饭的状态中。当然这是夸张说法,她再怎么不拘小节,经过十多年的大家闺秀教育,最放荡不羁的吃法也是斯文秀气的。

  等毓秀结束用餐时,距离一点仅有十五分钟。她飞快地上楼重新涂抹口红,然后抓起一个黑色皮质手包,放入口红、粉饼、手帕等物,又打开柜子的抽屉,取出一沓子法币装进包里。她停在原地想了想,又装了一沓子法币。她这才长呼一口气。

  等她下楼,张妈又来说:“外边的汽车已经来了,不知太太去哪儿?”

  其实告诉张妈也无所谓,但毓秀实在看不惯她倚老卖老,问东问西的模样,平时自己有问题问她的时候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说。这信任是相互的,你不信任我,我为什么信任你?

  毓秀讽刺一笑,边走边答道:“不劳张妈惦记了,我自己去跟司机说就可以了。”

  “那太太晚上回来吃吗?先生说是今晚回来。”张妈紧跟两步问道。

  毓秀走出门,听这话回头一笑道:“我若不回来,会提前打电话的。”

  张妈无奈,只好留在原地,看毓秀上了车,车慢慢驶离她的视线。

  “世风日下啊!”张妈吃了一肚子气,摇头回屋,决心一定要向廖宏恺告上一状,对此小翠非常支持,还特地为张妈倒了一杯鲜榨果汁。

  毓秀坐着车去了四川北路的赵家别馆。赵太太是赵家大儿子的媳妇,两人出来单住,赵家别馆就是他们的寓所。这是那天你在车上钱华说的,当时毓秀还想绝对是因为有个不好相处的小姑子。不过幸亏两人单住,不然赵太太再怎么邀请,毓秀都不会去看赵六小姐的脸色的。

  赵家别馆是一动三层白色小楼,中西结合,异域风情浓厚。有一十六七岁的女佣和一个黑色中山装的男子候在门前,女佣五官周正,皮肤微黑,样子极为利落。至于男子则不苟言笑,站得笔直。车在门口停下,男子与女佣赶紧迎上来,开车门的开车门,在前领路的在前领路。

  毓秀进门之后先不留痕迹地打量一番,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可见,厅中央铺着浅灰色带蓝色条纹的土耳其毯子,楼梯大理石铺就,挑高的前厅正中央悬挂着一顶欧式吊灯,此时屋内阳光透过欧式琉璃窗投进屋内,阳光经过吊灯上的水晶装饰将整间屋子照得明亮。

  “你家真漂亮。”赵太太正站在会客厅门前含笑看毓秀,毓秀不由害羞一笑,快步走过去。

  “好多人都这么说,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稀罕得很,从一个英国人手上买下来时,我还激动了好久。但在这里住久了,也没觉得与别处不同。”赵太太若有所思状道,似乎陷入了奇妙的回忆中,过一会儿醒来笑道:“我光顾着愣神了,得罪得罪,快进来。”

  毓秀干巴巴地说两句“能多看两眼是我的荣幸”、“每天看着这么漂亮的房子,就要乐开怀了”的恭维之语,但她这项业务不甚熟练,说起来时并不能很好地控制面部表情,她自觉无趣,便不再多说,跟着赵太太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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