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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雪直到子时才停,结结实实地覆盖了整个清河县。

  早上不到五点,太阳还缩在山坳里睡觉,魏府的后门就悄悄开了。只见先出来了五个着整齐青色棉袄的家丁,站在门口围成一个圈,后脚出来的是魏府的管家杜勇先。只见杜管家穿着一身黑色棉布长袍,外套一件绸面的棉马褂,头戴石青色的小瓜皮帽,帽子下眼皮耷拉得层层叠叠,勉强撑出一丝缝隙,时不时闪过精明的光。

  杜管家悄悄安排了人员,两个去临县买四口棺材,夜里悄悄运回来,千万不能让人瞧着。剩下三个人,都是能说会道的,跟着杜管家去三个侍女的家里,争取将这件事捂严,尽快尘埃落定。

  昨日,魏老爷在书房里长吁短叹一番,摆足了样子后,对杜管家说:“若魏府的名声毁于我手,愧对魏家列祖列宗啊。”

  杜管家一听这话,便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是魏老爷要名声,怕魏家死了四个人的消息传出去,魏家成了笑柄。但做事情的度不好把握,杜管家低头问了一句:“不知老爷,这事到底怎么办呢?”

  魏老爷长叹了一句:“唉,勇先,你怎么不懂我的心呢?”说罢,魏老爷摇摇头,似乎是满腔信任都向东流了。

  他见杜管家不吭声,又说道:“豆姐儿是我的亲女儿,平时承欢膝下,我自然十分喜爱她的。可规矩不能废,事情大半不得,不然魏家列祖列宗就要上来找咱们了。至于三个侍女,各为她们置办薄棺,不枉主仆一场。这事千万动静要小啊。”

  杜管家并不赞同魏老爷的处理方式,纸既然包不住火,强做遮掩,不知要网住谁。更何况,魏府里七八十口子人,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不好干啊。杜管家面上不显,只冷冷静静答了句:“是。”

  魏老爷听了杜管家的回答,也是满意了。他十分得益于杜管家的忠诚能干,并将这功劳归功于自己的慧眼识珠,进而将大清朝的覆灭归结到科举制度戛然而止,让他这颗本应辅佐帝王成就霸业的明珠蒙尘了。

  魏老爷曲折复杂的内心暂且不表,先谈杜管家的苦差事。杜管家手拿着三个侍女的卖身契,看了一夜,这清早赶忙召集伙计,分头行事。

  被压死的三个侍女,春兰是从小流落清河县的外乡人,见模样齐整,便被卖到了府里;另两个俱是是本地人,夏禾是县郊南段庄村,桂枝是北段庄。夏禾父母共生养了7个孩子,她是老三,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将她卖入魏府。卖了之后,夏禾家依旧过不下去,举家逃难,不知逃向何方。至于桂枝,家里情况复杂些,她有个好赌的哥哥叫李强,全家的家当都被输了去,只好将桂枝卖给了牙婆,去了外地躲债。最近,不知怎的发了笔横财,又大张旗鼓地回了清河县,还在县里置了房,可依然赌性未改,见天去赌坊鬼混。

  春兰与桂枝的事情自然不用解决,只是夏禾就困难了。若通知了李强,这辈子算是没法清净了,若不说,这事必然有一天东窗事发,若那时追究起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

  杜管家想了一路,甚至滑了三跤,也没理出个头绪。等走到李强家门口,杜管家出了一脑门虚汗。他身后的三个小厮见杜管家面色不虞,一路上就没说过一句话。

  李强确实发了笔横财,竟在县里东街买了套三进的宅子。只见红漆大门上贴着鲜亮的春联和威武的门神,门上方一边挑着一个大红灯笼。

  这种气派,看得杜管家内心抽痛,看来怀里的钱一分剩不下还要往里再贴些。他侧脸吩咐一声:“坚成,叫门。”

  在他身后一字排开的三个人中左侧的,应了声:“哎。”便上前敲门。

  这时天刚蒙蒙亮,冬天事少,又刚过新年,一般大家起的都晚,这时候大部分人还裹着被子睡回笼觉呢。

  敲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有人应门。只见来人,五六十岁的年纪,络腮胡子蓄了满脸,上身裹着破袄,趿拉着鞋,肥肥大大的裤子窝窝囊囊地系在腰上。这邋遢的下人,只有缺乏底蕴的家族才要!杜管家内心加了轻视,他沉着稳定地走上前去,准备用完美无缺的礼仪,表达自己的傲慢,奚落眼前这人。

  可谁知,拱手礼刚起了势,来人抓着糟乱的头发不耐烦的说起了话:“李强不在,你们讨债去找他,这房子旺财赌场要了抵钱,可不能动。妈的,见天来人要钱。”

  杜管家听了不禁暗喜,李强又欠了一屁股债走了,这事情圆满解决。他将错就错,给坚成递了个眼色。坚成会意,凶神恶煞地道:李强去哪了?欠了我们的钱可没有不还的道理!”

  另外两人见状,横竖起眉,提着拳头向这人走去。

  “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小老儿只不过这家看门的,我哪知道李强去了哪里。他还欠着我的工钱呢。”这邋遢人弯着腰,低声下气地道,“县里各赌坊的钱,他都欠了个遍,只怕他要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杜管家听了这话,心里十分舒坦,但他面上依旧不显,怒气冲冲道:“就算他跑到天上,我也得逮住他!”

  “是,是。别的赌场四处派人去寻了,若是有消息我一定通知您。不知您是哪家的?”

  “怎么,准备通风报信?”杜管家慢条斯理地道。

  “不敢不敢,您手眼通天,哪用得着我提醒啊。我跟李强不是一路人,过几天赌场来收,我就走喽。”

  杜管家心满意足地带着三个手下走了,他找了个汤馆,请他们洗澡。万一,那小老儿身上头发里有虱子,跟到他们身上,再带回魏府,就不好了。

  三人洗完澡,又在外面一通吃喝,临傍晚,杜管家一人给了两个银元,将坚成三人笑得满脸开花,也不计较杜管家究竟捞了多少。

  三人回到魏府,便装作忙了一天的样子,回到房间悄悄藏好银钱,便呼呼大睡了。

  杜管家没想到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他找老爷之前,先润色了一下故事,使事情一波三折起来。杜管家平时话虽少,但故事却说得跌宕起伏,魏老爷听得直抚胸口。

  杜管家创作完毕,低头垂手站着,聆听魏老爷训示。

  魏老爷有什么训示呢,他一辈子蜗居在魏府里,连街上白面多少钱一斤都不清楚,怎么斗得过杜管家这只老狐狸。他被杜管家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道:“辛苦勇先了。”

  杜管家一派清风,道:“分内之事。”

  魏老爷更是忍不住热泪盈睫,喟然长叹,一方面感动于杜勇先的忠诚,一方面又是对有识人之能的自己,怀才不遇的感叹。

  杜管家十分清楚魏老爷的为人,知道这是又在顾影自怜,他便找了个由头下去了。

  魏老爷总有一些不通世故的天真自大,这是众所周知的。在魏府里,明面上是魏老爷当家做主,实际上,杜管家的权力还是大些,他总能想到敷衍魏老爷的好方法,这是杜管家服侍魏老爷40余年的关系。

  杜管家也不全然心坏,他一贯小心谨慎,在济贫这件事上,他万万不敢耍滑头,他还要背靠这棵大树好乘凉的。

  第二天天还未亮,杜管家接到消息,棺材已经进了魏府。

  杜管家听后长舒一口气,墓地早已选好,只等夜里子时,悄悄埋了。

  这消息是要禀告魏老爷的,他睁着眼等到天蒙蒙亮,便径直去书房寻魏老爷了。他十分清楚魏老爷的日常作息,每天卯时三刻,魏老爷起身,先要在书房读书一个时辰,才用早饭。

  杜管家刚刚在门口站定,门“吱纽”一声开了。只见魏家小姐魏毓秀聘婷地走了出来,她眼圈略红,秀气小巧的鼻尖也晕着红意,看来哭过。

  毓秀不自在地微笑,冲杜管家打招呼。被人撞破这难堪的模样,毓秀甚是尴尬,两颊发烫,与鼻尖、眼圈相映成趣。

  杜管家在魏府里四十余年,自然看着毓秀成长的,他见毓秀这憨羞的模样,禁不住微笑:“魏小姐。”

  毓秀脸愈发红了,指着房间道:“父亲等您呢。”

  说完毓秀便急忙低头走了,出了院子,才在角落里找到猫着的秦月。

  “小姐怎么样啊。”秦月睁着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看着毓秀。

  事情没成,毓秀不好意思看秦月了,她目光扫着墙角,轻轻摇了摇头。

  毓秀有几个好朋友,都是县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不时与毓秀聚在一起,也与豆姐儿颇熟。毓秀去找父亲,是想请几个朋友来祭奠豆姐儿她们。

  “咱们回吧。”毓秀看秦月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很清楚,这已经是豆姐儿死得第三天了,府内过年贴的对联、门神,挂的红灯笼还没撤下,处处沉浸在新年刚过的喜气中,这压根没把人死了当回事。

  毓秀与秦月回了院子,只见教针线的婆子在庭院内抄手候着。毓秀今天特意早早去找父亲,生怕误了针线课,谁知,还是让人等了。

  “天寒地冻,辛苦婶子了。”毓秀赶忙迎上前去,“秦月,快给婶子去倒杯热茶。”

  婆子一脸严肃,两道法令纹一左一右拱卫着薄薄两片嘴唇,高高的颧骨凸起,撑着一双不大的眼睛。这教针线的婆子人称巧娘,是清河附近数一数二的针线好手,是魏夫人特意请来指导毓秀的。

  毓秀万万不敢怠慢,巧娘平常严厉的很,这平白无故让她等了半天,不知一会要受怎样的刁难!毓秀思及,赶忙携了巧娘的手,亲亲热热地往屋里带。

  受到这样的重视,巧娘心里十分熨帖。等到了屋子,才推开毓秀的手道:“于理不合。”

  毓秀也不理会,依旧笑眯眯地望着巧娘,道:“尊师重道才是最大的规矩。”

  秦月适时递上热茶,直喝得巧娘心里暖洋洋。

  巧娘虽喜,依旧没忘了正事,板了板脸,道:“魏小姐,快开始吧。”

  魏小姐,也就是毓秀,早已在不如意的生活中学会了逆来顺受,并找到了自己的一套解决办法,这是后宅女人安身立命的手段。

  学习绣花,一坐就是半天,腰酸背痛更是常事。魏小姐不知外界是何种光景,旗袍的风潮早已吹入这座内陆小城,遍街都是穿着旗袍的女人,她却依旧抱着马面裙,研究上面的花样。

  魏府就是一座堡垒,任外面闹得惊天动地,府里依旧百年如一日,一切遵循着旧历,时钟在这里暂时停摆了。

  老旧的纸窗,遮光性一流,不到申时,屋内已经模糊暗淡,不适合绣花了。巧娘瞧着天色已晚,起身告辞,她对今天的教学成果还算满意。

  毓秀与秦月两人将巧娘送走,便插了门,双双摊在床上。

  “你去笸箩里拿些钱,让前院的婆子悄悄捎进来些香烛、纸钱。没法明面上烧,咱们私底下祭奠一番。”毓秀按摩着肩膀酸痛的肌肉。

  “那晴悦小姐他们呢?”秦月在床上坐正,让毓秀的脑袋躺在自己的腿上,慢慢给毓秀按摩双肩。

  毓秀享受着周到的服务,闭起了眼,绣了一天的花,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她说:“她们是来不了了。爹只想把这个消息瞒下,怕外面的人笑话。要我说,就如今咱们府里这做派,早让人笑掉大牙了!”

  每次毓秀的小姐妹们来,总会有意说些外面的新鲜事,听的最多的就是上海有多么繁华,生活多么惬意。在她们心中,毓秀就是一只在笼子浑浑噩噩生活的金丝雀,事实确是如此。

  每每听到这些新奇的事物,她既歆羡又嫉妒,甚至羞愧起来。女人聚在一起,句句踩高捧低,有时候同情是委婉又露骨的嘲笑。她们不过十几岁的年龄,还是争抢好胜的时候,一开始也学是好心替毓秀解闷,你一言我一语的,难免开始攀比起来。毓秀从没有站在她们的战场上,她连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她有什么呢?美貌?她出不了门,又谁能见到呢?财富?虽然魏老爷目前为止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嫁出去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魏老爷宁愿都散出去,也不会除嫁妆外给她留下分毫。权势?更是没有,甚至她还得巴结魏府的婆子。

  思来想去,毓秀是一无所有了!她虽有满腔的嫉妒,但面上不显,依旧挂着甜美的微笑,听众人炫耀,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因为她喜欢听别人说起外面的世界,她对朋友口中的那个世界,心生无限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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