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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一百一十七 .


  在那一刻, 苏雪禅忽地心念电转,他看着帝鸿氏端肃的容色, 直觉感到他深藏在一派肃穆神光下的恐惧。

  ……是的,他在恐惧。

  望舒的死令他感到了惧怕, 他是统治太虚上下的帝王, 可望舒亦是掌管混沌中阴之力的神祗,望舒既然身死, 下一个又会轮到谁?有朝一日, 命运碾过万物的轮|盘是否也会彻底清算在他身上?

  再者说, 风伯雨师与他相抗多年, 难道帝鸿氏当真猜不出筹划这一切的人是谁?他为何还要如此针对自己,用这种极具导向性的问题逼问于他?

  混水摸鱼的人,难道仅有一对下界兴风作浪的风伯雨师吗?

  短暂的浑噩与慌乱后,他终于强迫自己从望舒的离去中找回了一丝冷静,可已经太迟了, 他和黎渊尽失先机, 被帝鸿氏在混乱中结结实实地摆了一道!

  身后火龙狂啸, 羲和一言不发, 以千钧不敌之力暴起, 竟是拼尽全力, 也要将苏雪禅斩杀在此处!

  但苏雪禅的身前站着黎渊。

  羲和是御日的神明, 黎渊亦是统治云海沧浪的帝王, 刹那间, 磅礴光海轰然爆发, 在九天之上颠覆出百里的波澜,几乎要逆转整个海天相交的界限!

  “帝鸿氏——!”在一切暴动的中心,苏雪禅蓦然回首,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这畏惧因果轮回的小人,须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八个字犹如锥心利箭,猝然射中了帝鸿氏心中最深的忌惮之处,看着不远处打得翻天覆地,彼此都不惜为了自己珍爱之人抵上性命的二人,他深吸一口气,掌中奉天神印高高浮起,发出如海浩瀚的金光!

  “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他口中高喝黎渊神号,在苍穹之上犹如打了一个万万人齐声震响的霹雳,“且看此印!”

  凡金仙证道,皆要在金封玉册上留刻印记,再以奉天神印封正,是以帝鸿氏呼喝一声,黎渊便要不受控制地回头看去——

  ——天道之力犹如巍峨压下的大山,帝鸿氏起手一招,就令大地开裂,露出其下万丈不见底的漆黑深渊,万劫黄泉!

  “黎渊!”苏雪禅魂飞魄散,大喊一声,“走,别看他!”

  然而为时已晚。

  奉天金印亘古光华一闪,便在其上现出黎渊的神号,帝鸿氏手起印落,便将神号深深拓进了万丈黄泉之下!

  风云突变,诸位作壁上观的金仙皆是惊疑不定,唯见应龙在刹时间怒吼一声,先是被羲和火龙重重击在心口,又被纠缠在地底逸出的万千道蚕丝般的金光中现出原形,那光如细密渔网,将它狠狠拉下九天玉京,朝大地上开裂的巨大伤口里堕去!

  “黎渊!”苏雪禅情急之下,向旁侧一张手,千年后与他心意相通,如臂指使的流照君发出一声嗡鸣,电光般飞逝到他的掌中,“给我破!”

  剑锋似雪,激起漫天杀伐之气,然而终究不能破开巨龙周身的束缚,黎渊愤怒咆哮着,巨大龙瞳倒映出苏雪禅渺小似一星旋转落雪的影子,狰狞龙爪深深陷在金銮玉殿之中。它拼力想要爬上爱人的身边,碎金玉屑迸溅飞扬,甚至在宫殿上犁出了数十道宛如雷霆的裂痕,然而它的神号已经被印在了距离苍穹万里之远的地狱黄泉,哪怕它用尽手段,也只得在不甘的狂啸声中堕下九天,堕进深不见底的,帝鸿氏为他准备的陷阱。

  “菩提!”怒啸惊天动地,在黄泉之力的拖拽下,黎渊来不及抓住他的一丝衣角,双翼就在无数道细如蛛网的光芒中扭曲收缩,每一寸翅骨都发出难以承受的爆响,滋出金血如虹,泼染漫天云霞!

  苏雪禅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心口红线亦仿若被扯断一样痛苦,他正想要随黎渊一同跳下九天时,却被另一股大力牢牢攫住身体,只听后方传来帝鸿氏恢宏太虚的声音:“月神遇害,此事非同小可。然而应龙神太过专横独断,更兼有红线之故,只怕会对结果的真实性产生影响……”

  “你这个……!”苏雪禅怒不可遏,眼看挣脱不得,他索性跟着那股力道豁然回身,手中长剑顺势晃出,在刹那间破出势不可挡的杀机凛冽,刺向洪荒之间的至高君主,九州帝鸿!

  千秋何堪此剑,万古尽化云烟!

  帝鸿氏错身躲避不及,腰间佩绶上绣的珠玉登时崩碎溅落,飞散一地。

  “竖子无状!”帝鸿氏勃然大怒间,又见羲和犹如在后黄雀,裹挟无匹杀意,冲菩提木一掌抓去,不由心生思量,在苏雪禅不顾身后致命攻势,再度刺来第二剑时,帝鸿氏手掐法诀,于剑光煌然的霎时间抹出一张浩瀚无垠的山图,将其连人带剑地封进了图之中!

  “……是山河社稷图!”立即有仙骇然道。

  火龙在空中扭曲一瞬,立即化作滚滚热息,消逝在帝鸿氏面上的神光之前。

  “看样子,陛下这是打算包庇他了?”羲和以金红的瞳孔冷冷盯着帝鸿氏,神情里依然带着岩浆般沸腾涌动的暴戾怒意,仿佛随时都会从皮肉下喷薄而出,择人欲噬。

  帝鸿氏将山河社稷图高高抛起,让其浮于金殿的上空卷成一圈,宛如一个首尾相接的牢笼。

  “非也。”他道,“望舒之死,此子虽有嫌疑,可也不能就此武断说他就是杀害望舒的凶手……”

  “他不是,那凶手还会是谁呢?”羲和轻声细语,目光如蛇,紧盯着帝鸿氏的一举一动,“不如陛下给我指名一个方向,也好让我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帝鸿氏顿了一下,方才道:“羲和,孤已经将应龙神关押下界,菩提木亦囚禁于此,暂且放下仇恨吧,望舒的魂灵还等着你为他安置。”

  他只给羲和留下了这么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羲和看了他半晌,终于凄厉大笑了三声,抱着望舒的身体,带着昏迷不醒的云笺,离开了坍毁过半的金銮玉殿。

  此时,那轮残破的孤月仍旧在太虚上孤独地缓缓旋转,犹如一枚巨大的,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奇怪眼球,隆隆作响的大地也合上了最后一道缝隙,将东荒海的主人牢牢封印在了其中。

  蓐收看着天空中徐徐盘旋的山河社稷图,低声对帝鸿氏道:“陛下,依臣看,小殿下未必是幕后真凶,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帝鸿氏一手疲惫地按住眉心,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就将蓐收的话噎断在了喉间。

  “不这样做,羲和能善罢甘休吗?”他道,“黎渊能及时收手吗?现在唯有派遣开明兽去事发的妖族属地一探究竟,追查真凶,否则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蓐收又道:“那小殿下……”

  帝鸿氏抬眼道:“孤自有决断。”

  苏雪禅被困在山河社稷图中,虽然他还能看见外界的事物,也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可他试着用红线感应黎渊时,却只觉胸口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

  他咬紧牙关,急得眼眶都憋出了一圈赤红。山河社稷图乃上古神器,若是黎渊在他身边,他们还能尝试着破图,可眼下他孤身一人,手边只有一把流照君,想要从这里强行逃跑,无异于天方夜谭。他观察了一会,看诸多金仙皆一一离开了这场混乱的宴席,不由忿恨至极地跌坐在一片墨色流连的山头,低声道:“你将我关在这里,就以为自己可以逃脱一劫了?”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极低,与呢喃自语并无什么区别,可帝鸿氏发间的冕旒清冷一响,便听他于空无一人的下方回应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苏雪禅目光一厉,见他已经听见了,索性不再遮掩,直截了当道:“是,我确实什么都知道,所以呢?你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

  此时,他连“陛下”这个最基本的客套称呼也不打算用了,而是直接以“你”直呼,帝鸿氏倒也不计较他这个微小的失礼之处,而是道:“那么,你不妨告诉孤,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一切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苏雪禅不会告诉他全部的事实,仅是说:“我从封北猎的梦境中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实,可惜,你打断我的话倒是打断得很及时,再加上望舒……”

  说到他心头痛处,苏雪禅不禁深吸了几口气,将面上讥讽的笑意掩去大半,才继续道:“你听见羲和说我是破劫的关键之人,于是就要想方设法地把我抓在手中,殊不知一啄一饮,皆是天定……中原一脉的魔道害了蚩尤,现在已经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你作为纵容他们的君主,又能在这个位置上多坐几天?”

  “不错,你确实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他这番话,帝鸿氏居然笑了,“若不是望舒之死令你心魂大乱,今日你也不能为孤所擒。黎渊本来也是像你一样的聪明人,可惜他动情太深,见你有难,便自动做了那个奋不顾身的痴心人,倒让孤拿了先机,真叫人笑掉大牙啊。”

  苏雪禅眉间怒意闪动,正欲开口,便听帝鸿氏接着道:“不过与天争命,本就是吾辈最为擅长之事,现在孤有了你这个破劫之人,不说如虎添翼,那也是事半功倍,何愁因果轮回的枷锁?”

  “那你打算如何用我破劫?”苏雪禅冷笑连连,“愿闻陛下详解。”

  帝鸿氏向山河社稷图的方向踏出几步,踩得满地碎石乱屑咯吱作响,他看着上方被困的苏雪禅,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道:“现在告诉你又有何妨?既然你从风伯的梦境中知晓了一切,那想必也知道,何为太杀矢了罢?”

  苏雪禅一怔,注视着下方的帝鸿氏:“太杀矢……那不是蚩尤的……”

  “三枚昆吾箭镞,一枚用以镇压自元祖盘古体内诞生的太古巨人;一枚流离失所,不知所踪;而最后一枚……”他的目光在空中转了转,落在了苏雪禅的胸口,“……用以射杀逐鹿之战中的四海应龙,结果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到了你的这里。”

  苏雪禅盯着他,道:“原来如此……太杀矢配合昆吾箭镞,力可弑神,是吗?”

  说着,不等帝鸿氏回答,他又接着道:“你手中有太杀矢,若是风伯雨师真的复活蚩尤,你就用它,和我身体里的昆吾箭镞……”

  “聪明。”帝鸿氏微微一笑,“望舒生前说你是关键之人,说得确实不错。”

  话既至此,苏雪禅心知,已经毫无回圜余地,看帝鸿氏欲离去的身影,他沉声道:“等等!”

  帝鸿氏没有转身,仅是在银烛袅袅的灯火下稍微侧了侧头。

  苏雪禅顿了顿,方道:“黎渊……在哪?”

  帝鸿氏沉默片刻,道:“孤会很快放他出来的。”

  “我问你他在哪?!”苏雪禅猝然躁郁不已,眉间亦是戾气横生,手中剑气在山河社稷图内轰然炸起一声爆响,“这里感应不到他,我起码要知道他在哪!”

  半晌,帝鸿氏道:“黄泉之下。”

  闻言,苏雪禅心头不住巨颤,手脚就像浸在冰水中,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瞪着帝鸿氏的背影,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提起一口气,道:“你……你居然将他……”

  “别紧张。”帝鸿氏的声音里带上了三分笑意,“关他在那里,对孤而言才是最保险的,毕竟他是第一个杀了蚩尤的男人,不是足够坚固的牢笼,孤怎敢送他进去?”

  苏雪禅嗓音喑哑,他看着帝鸿氏,纵然心如火烧,但还是强迫自己压下满腔怒意,隐忍道:“那就让我……让我看看他罢,红线已经感应不到他了,让我看他一眼……哪怕是看到他所在的地方也好……”

  冕旒晃动,碎金珠玉折射着殿上明光,帝鸿氏回身,手掌轻抬,山河社稷图顿时在满眼水墨丹青间晕染开一片空间,当中显示出的,正是下界的景象。

  “就是洪荒上的任意一处,孤也能让你看全,单一个应龙所在又有什么难?”帝鸿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灯火通明的远处,“权当孤给你的最后一个恩典了。”

  苏雪禅攥紧了流照君的剑柄,只是不言不语地盯着山河社稷图中露出的人间景色,看着那合拢后犹有痕迹,还在微微颤动的山峦大地,他仿佛能听见黎渊在其下发出的怒吼,听见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回响。

  ……现在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用?

  他会想办法出去的。

  ……

  望舒的葬仪举行在数日后。

  月宫崩毁,月侍陨落,唯一一个幸存者现在还昏睡不醒,而羲和不允许任何神祗参加这场奇异的哀悼,即便苏雪禅用山河社稷图偷偷观看,也只能望见漫天金乌无声地拉着破碎圆月飞过一望无际的苍穹,飞过白昼与黑夜的交界;望见羲和卸去一身华美高贵的衣饰,身披麻衣,手持荆条,素袍上斑斑驳驳,全是泪水的遗痕。

  他握住流照君,凝视着漫天飞舞的干枯金桂,在难以抑制的悲痛之余,心中还有一丝疑虑未消。

  望舒身死的那一日,羲和作为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怎么会感应不到,反而要等到月碎的瞬间,才慌里慌张地跑来九天金銮,在其后大闹这一场?

  他注视着长夜上如蜿蜒如光河的绵延金乌,缄默得就像一座雕塑,几乎与周身流连的墨色融为一体。

  十万大山中,封北猎立在山巅,任由山风流离转徙于他的衣角袍边,让他的长发与束发飘带一同纠缠飞扬,在风中犹如上下翻飞的蝶。

  羽兰桑站在他的身侧,与他一同观看天空中的盛景,不光是他们,此刻,洪荒上下,坤舆众生,所有活着的生灵都在遥望星空中燃烧万里的似血霞云,当中浮着一轮微弱生光的透白色的月亮,仿佛是火河里趟过的一枚脆弱小船,无知无觉地映照着神州众生,繁华兴灭。

  她看着天空,又看向身旁的封北猎,他的侧脸在漫天霞色之下,被晕上了一层无害温柔的光芒,那光甚至模糊了他瞳孔里两点锐利的幽青色,令他此时无悲无喜的面容也透出了几分茫然的稚气,宛如那个无所不能的君王还在他身边。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无论是谈论九黎的过往也好,还是谈论以前他们一同度过的时光也好……

  “混沌之力已缺其一……”她犹豫片刻,轻声开口,说出的话终究与自己的心意相差甚远,“洪荒乱象亦初现端倪,你打算怎么办?”

  封北猎低头不语,只是笑了一下。

  看着封北猎的面容,羽兰桑又忍不住道:“应龙当真被帝鸿氏设计暗算,关在了地下,那菩提木想必也被他牢牢抓在手里了吧?我原以为月神之死不堪大用,漏洞百出,不想居然真得成功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封北猎含糊地笑了一声,“帝鸿氏怕我们怕得要死,却偏偏抓不住我们,他自以为成王败寇,便能不惧业债报应……”

  他低低笑了,眉目间盈满苍穹似锦的霞光,“他做梦。”

  “混沌之力颠倒,若是日神也随之薨殁,那我们……”

  封北猎打了一个手势:“日神绝不能现在就死,她仍然能在我们的布置中发挥大作用。与其想这个,不如好好想一想,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

  羽兰桑抬头看他:“帝鸿氏既然畏惧王上重回世间,把菩提木死死控制在手中,那他就断不肯承认菩提木说的提议,令九天之上的那群酒囊饭袋把重点投在我们身上……下一步,他只怕要明面上装模作样地派人前往妖族勘查,暗地里派遣手下搜寻我们的踪迹了罢。”

  “很好。”封北猎赞许道,“将计就计……我手里这唯一一枚昆吾箭镞,也是时候和太杀矢重逢了。”

  夜风呼啸,两道一前一后的影子从千丈高崖上一跃而下,很快便遁入黑暗,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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