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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一百零一 .


  “但我是九黎的人!”少年蓦地从属于青空的美丽中惊醒, “我是属于九黎的,不是其他不相干的地方!”

  “愚钝!”老人沉沉咳出一口气, “愚钝!”

  他颤颤巍巍地抓住少年的手,一字一句, 都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天上的仙人, 延年长寿,来去万里自如, 一朝一夕就能踏遍洪荒的每一个角落!……九黎能吗?你能吗?”

  “天下之大, 天下之大……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完分厘毫米, 但有的人, 却能看遍那大好河山、海上仙洲,这……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啊!”

  “阿公!”少年唯恐老人一时太过激动,弄坏了身体,连连在他干瘪枯瘦的胸口上抚着,“慢慢讲, 不要急!”

  “阿公年轻时……也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老人喉头“咯咯”作响, 就像卡着一口不上不下的痰, “你没有见过, 那天上, 那云里, 成百上千的仙人御剑飞行, 成百上千的仙人骑着黑翅白鸟和虎鹿, 从遥远的天际浩浩荡荡地飞过去……漫天的霞光啊, 他们的衣带都飞扬到云彩上了, 还有一阵一阵的花香,我形容不出来的乐声……那、那真是……”

  老人似乎完全陷在了令人神往的回忆里,他大张着没牙的嘴,也不顾颤抖流淌的口涎打湿胸前的衣襟,少年也被他的狂热感染,不禁喃喃道:“阿公……”

  “那样的气度……是我们九黎,茹毛饮血,在地上摸爬滚打的人能比的吗?”老人急促地吸气,喘息,“可风娃,你不一样!你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少年缓缓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神情也渐渐沉寂了下去,目光中颇有几分隐晦的难堪,他道:“我知道,阿公,我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你少听那些人的屁话!你阿姆生你之前,本是在室的处子,不慎跌落在狂风中,就有了你……你是受上天感孕的孩子,天生就应该在天上俯视人间,而不是……”

  他忽然剧烈地重咳起来,蓬乱胡须上都挂了黏连的血丝,少年面色巨变,咬紧牙关,从腰间匆匆翻出一个粗糙布包,手指颤抖地挖出里面几颗仅剩的药丸,就要朝老人口中送去。

  “别给我……我不吃……!”老人的眼神中遽然放射迫人雪光,仿佛刹那间被洗练铅华的宝刀,他一把按住少年纤瘦的手腕,喘着粗气道,“看看阿公现在的样子!你是要九黎区区三百年的寿命,末了和我一样……还是去做那千年证道,万年逍遥的仙客?”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他实在是太老了,就算吃再多的灵乳仙药,也只能苟延残喘地吊着命而已,可他却用最后这一把枯瘦如柴的骨头,仿佛风中残烛的寿命,在少年的眼睛里点亮了一束熊熊燃烧的火光!

  “……好。”少年缓缓颔首,“我去,我去修道,我去寻求长生……可是阿公你……”

  老人终于欣慰地笑了。

  他气喘如牛,虚弱地颓然后倒,眼中的神采也逐渐熄灭了下去,他用微弱的声音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终究是要死的,但如果能有一个人,可以把阿公记上一千年,一万年……那阿公就算死……也值了……”

  苏雪禅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这对祖孙俩的争论场面。

  少年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颤声道:“是!我一定会做到的,阿公你要等我!”

  洪荒灵力充沛,奇花异果俯仰皆是,绕是如此,也只能将九黎族人的寿命延长到三百年左右——虽然下界与九黎出于同源的人族,其寿命仅有百年之数,但对比其他妖仙和修道者,足以称得上是短寿了。

  一切的起点,原来在这里。

  老人终究还是去了。

  他活过的年头不算太长,可年轻时跋山涉水受过的伤却极大程度地拖累了他的身体,他没有等到少年的承诺,就依照村庄的传统,随漫天红叶送进了大山深处。

  苏雪禅只是缄默。

  他注目着那个一身麻孝,扶灵流泪的少年,长期吃不饱饭的饥饿令他身材瘦弱,过大的袍子亦孤零零地挂在身上咣当摇晃,他垂下头颅时,脊骨上移动浮现的凸起仿佛随时会破皮而出。这样一个纤细得近乎嶙峋的男孩,任是谁也不能看出,整个洪荒的祸端会在千年后端端悬于他的肩胛。他将扛着一海灭世的洪水,将坤舆掩埋,将星火断葬。

  他和村中几个“有慧根”的孩子都被非九黎的修道者挑选走了,洪荒之大,除了九黎诸部常被人称之为蛮夷,剩下皆是以帝鸿氏所率领的人族以及妖仙异兽为主。苏雪禅看着道人衣料挺括的素袍在风中飘扬,与他挑走的几个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中总有些许不妙的预感。

  老人想的太简单了。

  九黎部族是被“区区三百年”的寿命限制着,可中原一方的人族,又何尝不艳羡他们天生比凡人多出数倍的寿数?

  要知道,不是谁都能有这个天赋得以踏上大道,求证长生的。青苍仙客众多,难道其下熙攘平凡的众生就不多了?更何况,修道者也并非全是高风亮节之辈,大家都是踩着尸骨浴血往上爬的人,自立山头,修宗建派,用些邪魔外道的手段也是常见。此等乱象,还是帝鸿氏飞升九天,颁下金撰玉册后才得以暂时根治,早在蚩尤未出,众神混沌的时代,苏雪禅根本不敢想象,这几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可能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

  ……而且这个道人的脸,在封北猎的记忆中非常清晰。

  假使他们遇上一个负责的师长,一个正规的接引人,他有必要将此人身形的每一个细节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毫发毕现吗?

  苏雪禅一边冷眼旁观,一边忍不住细细查看他们的一举一动。

  道人领着他们出了村口,在满村目光殷切,期期守望的村人面前伸出一只手臂,扔下一只纸扎的飞鹤,伴随波动的光晕,那栩栩如生的飞鹤顿时暴涨数百倍不止,宽大的脊背亦赊出足以容纳十人左右的空间,它飞翔在半空,不住扇动自己修长的翼翅。

  村民皆是一片哗然,神情中难掩激动与惊羡,道人却见惯了这些反应,仅是从鼻腔中冷冷哼出一声:“走罢!”

  其余少年依言陆续踏上纸鹤,唯有封北猎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一点失望的困惑。

  纸鹤飞翔在天空,在一种即将迎来新世界的亢奋和面对传说中的仙人的紧张感中,少年们连转头对家人挥手道别都做不到,只是最后低头,看了一眼愈来愈远的故土,和那漫山遍野的红枫林。

  “你怎么了?”越往高处走,身旁吹过的风雾流云就越是寒凉刺骨,一个少年凑到封北猎身边,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兴奋,他的牙关不停咯咯打战,“为什么不高兴?”

  封北猎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踌躇什么,半晌,他还是压低声音,在那少年耳畔低语道:“这就是仙人的能力吗?可我……我明明很早以前就能做到了……”

  他的语气中难掩失落和一星暗含的炫耀,叫少年马上想起眼前这人的不平凡之处来,方才那点因为离家而对同乡生出的亲近感也随着冷风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撇了撇嘴,立即坐正身体,不屑地一翻白眼:“显摆什么呀,小怪物……”

  少年说话的声音有点大,来不及计较他言语间对自己的侮辱,封北猎先是紧张地瞄了一眼前方凌风而行的道人,见其无甚反应,又松了一口气,转而落寞地窝在纸鹤的一角,低头不声不响地玩自己的手指。

  苏雪禅跟在他们身侧,眼神一瞟前方的道人,就知道封北猎放心得太早了,但凡修道之人,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之辈?轻则方圆十里鸟啼入耳,重则千里之外螽鸣闻声,修炼到那等大能地步——譬如他刚来到千年后的洪荒,被小妖警告的一样,只要叫一声名字,哪怕相隔万里,被叫到的对象也能霎时间洞听心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少年们自以为压低声音就能万事无虞,实际上,只怕早已被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听了去,并且记在心里了罢?

  他又回首望向封北猎,他在风中自然是感受不到寒冷的,因此也不像其他少年一样被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将指尖掩在过大的袖子里——这件衣服是从老人留给他的箱箧中找到的,据说里面掺了结实的天苎麻,哪怕穿上十年也不会破损。现在,他就把手藏在里面,出神地凝视自己的手指,盯着它消散成风,又变化出各式各样的形状。

  苏雪禅冷冷凝视着他。

  此等天赋……真是祸患。

  然而他在这边玩得入神,那些少年也不是瞎子,当即就有一个眼尖的人大声道:“真恶心!离我们远点,你这个怪胎!”

  封北猎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也触电般地迅速缩回袖内,他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道人的背影,急忙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护道:“我不是怪物,你们、你们不要乱讲!”

  “不是怪物是什么?!”看他还敢顶嘴,被十来个男孩簇拥在当中的少年狠啐一口,用手指抠了鞋底的泥巴就往封北猎脸上砸,“怪胎,真不知道仙长选你干嘛,现在就掉下去摔死吧你!”

  被臭烘烘的污泥溅了一脸,封北猎也不敢用袖子去挡,唯恐脏了这件珍贵的遗物,他用手胡乱擦拭着脸颊,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眶却已经是悄悄地红了。就像乍然发现了一个长途旅行的好消遣一样,那十几个男孩纷纷笑嘻嘻地如法炮制,把一阵泥巴雨劈头盖脸地往他蜷缩的角落里甩,封北猎躲避不及,左袖挡右袖,前胸遮后背,左支右绌,已是满身的星星点点,用一种快要喘不上来气地声音叫道:“别砸了!这是阿公留给我的……别砸了……求求你们……”

  苏雪禅眉梢一挑,又去看那道人的反应,看了之后,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一沉。

  正规修道门派,怎会纵容门下待选的弟子相互倾轧欺辱?然而,那名道人的面上甚至泛起了一丝轻飘飘的笑意,直至封北猎最后无助地痛哭起来,他才不耐烦地喝道:“行了,都给我安静点!”

  凶多吉少,苏雪禅按着自己的指节,不愿再去看那个揩着袖袍,不停抽噎流泪的懦弱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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