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九十六 .
“先等等。”黎渊神色一肃, 反倒冷静了下来,他一把按住苏雪禅, 盯着那斥候道,“说清楚, ‘乍起争执’总要有个先后, 是谁先挑衅谁的?”
斥候道:“回禀龙君,据线人来报, 是数斯……先激怒东夷的。”
苏雪禅愣住了, 黎渊若有所思, 往后靠了靠, 倚在矮榻上,望着桌上苏雪禅先前摊开的几本书籍。
斥候悄无声息地退下了,苏雪禅扭头望着他,半晌,黎渊道:“我需要出一趟东荒海, 去西山系看一看。”
苏雪禅诧异道:“你要亲自去……”
他转念一想, 又明白风伯现身这件事非同小可, 于是转口:“那我也去!”
“好好在这呆着吧。”黎渊嗤笑一声, 伸手给他整整衣襟, “别忘记我和你说过的, 和蚩尤有关的任何事, 你都不许插手。”
最后一句却是压低声音, 俯身在他耳畔说的, 苏雪禅被喷到肌肤上的热气刺激得一个激灵, 黎渊已经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一股暖流顺着耳后不住盘旋,苏雪禅还在茫然之际,就听黎渊低声道:“有了此印,我便能随时感应到你在何处,如果被我发现,你偷偷跑出出去……你会知道后果的。”
苏雪禅一摸耳后,虽然摸不出什么,但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与黎渊之间除了红线之外,又建立起了另一个更为清晰的联系。
“喂!”他瞪大眼睛,然而黎渊随即俯身,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下去。
唇分,苏雪禅不住喘息,差点在他怀里瘫作一堆,黎渊也动情至极,他吁出一口滚烫的气,用拇指缓缓揩去苏雪禅唇边的水光,低声道:“旁的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也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行。乖乖等我回来,听话。”
当夜,黎渊安排完宫中一切事宜,便化作应龙原身,呼啸着朝天空飞去了。
龙宫仆役众多,四面海中巡游的都是对应帝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龙骑,有什么事务好安排的?无非就是为了变相看住他,不让他跑出去罢了。
一想到这里,苏雪禅不禁心不甘情不愿地瞥着外面,自己则胡乱翻着黎渊案上留下的卷宗权当发泄,翻过一页,再翻过一页时,他的目光却被无意间瞄到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
这种卷宗皆是由分布于各地的线人收集编写,为保将重要消息毫无遗漏地呈到上面,平日里除了黎渊,谁都没有看过。他逐字逐句地读着,皱着眉头,急急将书页来回翻阅。
太奇怪了。
上面记录的,正是这几月以来,东夷和妖族所发生的大小争执之事,可若要仔细揣摩总结,就会发现,所有——几乎是所有的冲突事件,都是妖族最先起头挑衅,然后东夷反击,再以妖族损失惨重为结局的模式。
妖族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明知双方实力差距悬殊,他们为什么还要屡屡率先寻衅滋事,引得东夷还手?
在这场战争里,他不想偏袒任何一方,可这样的状况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令他不得不产生怀疑,这其中有风伯雨师插手的效果。
他又想起娲皇曾经说过的事,风伯雨师在千年前就利用蚩尤怨气沾染东夷极其后代,逼迫他们生出不甘怨怼的叛乱之心,眼下各地不平,是否也可以说明,风伯雨师已然将代表东夷一族的先天元胎玷污?
越想越心惊,他跳下桌案,正欲跑出门去,就被两个龙女拦住了去路。
“小殿下想去哪里?”
“春日融融,小殿下可想尝一尝龙君前几日命奴们开坛的忘忧酿?”
忘了这一茬。
望着面前两个笑靥如花的龙女,他拂了拂衣袍,佯装若无其事道:“不用了,我现在要去一趟藏书室。”
藏书室同书房一样,都是只有他和黎渊才能进的地方,两位龙女互看一眼,面上就有了为难之色。
“没事,你们在外面等我就好了,”他道,“我在里面不会待太久的。”
进到藏书室中,他眼看四下无人,急忙伸手,轻轻将耳垂一捻。
那股暖意仍在,于耳后盘旋成一个小小漩涡,他取来两面漆银镙金的镜子,一面垫后,一面照前,于光润圆滑的镜面中,看到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颜色微红的印记。
青丘狐族最擅长纂刻阵法铭文,普天之下无有敌手,应龙神设下的这个小小圈套,他能不能试着破除一下呢?
苏雪禅皱起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耳后,他要是在印记上动手脚,只会引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黎渊的怀疑,可要是不打这个主意……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笑了。
在阶下等待许久的龙女眼看天光逐渐黯淡下去,心中也不禁有些着急,左边的看了看右边的,低声怀疑道:“小殿下在里面做什么呢,不会走了吧?”
右边连忙道:“你少议论小殿下,叫龙君知道了,当心你的皮!”
这时,藏书阁的大门徐徐开启,苏雪禅打了个哈欠,面上带着一点疲惫,他笑着道:“久等了,看书用的时间长了些。”
两位龙女忙道不碍事,但心中皆暗暗松了口气。苏雪禅一边在前面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走在左边的龙女:“对了,姑娘叫什么名字?”
被点到的龙女心中一惊,小心道:“回殿下,奴名梓戎。”
“哦,梓戎。”苏雪禅点点头,“好名字。”
两位龙女悄悄互看一眼,不明白苏雪禅想要干什么。
苏雪禅又问道:“那梓戎,平日在宫里,你都要做什么呢?”
梓戎更懵了,她想了一想,斟酌着答道:“回殿下,奴平日在宫中当值,原是侍奉在瑶乾宫殿前的女官……”
苏雪禅听懂了,侍奉殿前的女官,那不就是门面?
“这样……”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伸出手,摘下了梓戎肩头的一瓣落花。
“沾上了。”他笑道,同时呼出一口气,将那朵花吹走,“我们回寝殿吧。”
这时候,他耳后微红的印记已然消失殆尽,只余一片光洁。
他来到千年前,就是为了探寻自己想知道的真相,黎渊不让他跟,他就能乖乖在这待着了?
他轻哼一声,目光中充满狡黠的笑意。
数日后,西山系翠城。
苏雪禅一袭布衣,手中捧着一个做工粗糙的茶杯,正坐着呼噜呼噜地喝茶,边上还摆着一个小布包,一顶斗笠,十足的旅人打扮。
早在三日前,他就告诉龙宫内的侍女仆从,自己要在原身里修习一阵子,直到黎渊回来为止,在这期间,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搅,他们也丝毫不怀疑。再加上他将黎渊的印重新做了一个,放在梓戎身上,制造出他从未离开的假象,又把自己耳后的用法术屏蔽住,两头欺瞒,可谓是天衣无缝,只要等黎渊回去之前赶到应龙宫,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想到这,他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悠闲地四下打量这座民居。
妖族同东夷摩擦不断,城镇内的商户也冷清了许多,就算是大白天,街上也看不到几个行走的路人,来到翠城后,他也是挨家挨户地敲过来,才寻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老伯,”他捧着茶杯,问面前的老人,“你知道数斯族吗?”
手持木凿的老人一愣,继而叹了口气。
“知道哇!怎么不知道?”他眯起眼睛,望着手中的作品,“惨啊!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那么一个煞星,连点香火苗都没剩下,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
苏雪禅眉心一跳,不由问道:“那敢问老伯,您知道数斯为什么要去挑衅东夷吗?”
老人磨了磨手中的器具,用指甲将它轻轻弹着:“这个,老儿就不甚了解了。但这段时日,愿意作死的妖族可是不少,一个个就像扑火的蛾子一样自取灭亡,跟丢了魂儿一样……”
苏雪禅听到这个“丢了魂”,心头便没来由地一动。他先前一直以为,风伯是靠计谋唆使妖族,达成自己的目的,但现在看来,会不会他是借用了一些外力手段?
他思索了一会,又问道:“老伯,妖族与东夷起争执的那几日,你们可曾看出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老人摇摇头,“老儿哪有闲工夫去关注这个。”
苏雪禅不气馁,他想了想,换了一个问答:“那与东夷生出龃龉的部族,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呢?”
“老儿怎么会知晓?”老人一脸的莫名其妙,“客人你留宿便留宿,怎的话恁多?”
苏雪禅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老人已经做好了手里的木雕,打算起身离开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大声问道:“老伯,受难的几个部族,可否是周边没有江川湖泊等天然水源,皆要自己挖掘水井的地方?”
老伯正起身欲走,听了他的话,倒是一下愣住了,他点头道:“客人这话倒是问对了,老儿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苏雪禅揉了揉鼻子,不说话了。
看来他没猜错。
西山系有赤水、涂水、汉水等百余条河流大江,但却不是每一条都会流经有人烟的地方,恰恰相反,在远离河流的位置,那里的居民还要依靠自身力量掘井取水,独立且封闭的水源,便是那些部族显而易见的弱点。
——用来投毒下药,真是再好不过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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