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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十八 .


  黎渊站在大浪的巅峰, 不发一语,望着远处冰雪消融的钟山。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 柳巡不由低声唤道:“龙君……”

  黎渊目光幽暗,犹如在瞳孔里烧出了两捧隐忍不发的火。

  就在出发前往钟山之前, 他又去找了一次四海神祗。

  四海古神虽不受九天之上指使, 但同样是金封玉册的神明,他们不同于与天地同寿的烛龙, 也不是小五衰劫被推迟了千年的自己, 在围堵雨师时, 不廷胡余就明说过, 只怕这是他们百年间最后一次出手了。

  不廷胡余的宫殿乃是四海内最为富丽堂皇的,哪怕就是宫室内随意摆放休憩的小榻,上面拥的也是翠羽叠着金丝绒的靡丽丝衾,旁边搭着也是水光圆润的如意玉枕。但黎渊这次再去拜访时,不廷胡余的寝宫内却素净得好似雪洞冰府, 往日那些精巧华美的摆设机关统统不见了, 仅在靠窗的桌案上摆放了一盆香气扑鼻的兰草, 一人多高的玉**里簪着一束赤红的凤凰翎。

  仙乐不鸣, 天光诸灭, 肌染污垢, 不舍尘间, 身虚眼瞬……不廷胡余墨青色的发间已经掺杂了些许白色, 耳边环绕的小蛇也沉沉陷入了长久的睡眠, 他望着黎渊, 纵然面色枯槁,还是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又要去拯救世界了,老朋友?”

  黎渊开门见山:“我是来要四海密令的。”

  有了四海密令,行走汪洋便能畅通无阻,不会遭遇海上凶兽的劫掠,也不会碰上反复无常的极端天气。大战在即,就算黎渊是应龙,也只得想方设法的为自己节省一点力气。

  不廷胡余点点头,复又吃力道:“此去钟山……你只怕凶多吉少。”

  神明或多或少都有些许窥探天机的秘法,尤其是不廷胡余这样古老的神明。但听了他的言语,黎渊却依然不为所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环顾了一圈殿内。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小五衰劫会让人转性。”

  不廷胡余“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就是觉得……以往那些,太吵了,”他闭上眼睛,声音呢喃,“金鹧鸪、斑斓衾、翡翠树、珍珠屏……太吵了,我只想安静一点。”

  黎渊拿起四海密令,“等到劫数过去,恐怕你会后悔今天做的决定。”

  不廷胡余笑容古怪:“仙人居住的蓬莱就很好么?我不过是想念兰花的香气罢了。”

  不舍尘世。

  黎渊心下明了,也再不想打搅这个喜怒无常的旧友,正欲转身出去时,却听不廷胡余在他背后轻声问道:“应龙,神祗逍遥天地,不死不灭……但凡事皆有因果,你觉得,小五衰劫的因是什么?”

  黎渊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你一向话少,”不廷胡余道,“我们在小五衰劫中经历的一切,都是凡人一生所无法摆脱的痛苦……若是没有小五衰劫,我们永远也无法感知轮回的力量,我们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忘记爱恨,忘记悲喜,忘记脚下大地上,还有无数熙攘更迭的生灵……到了那一步,仙人也只是生活在九天之上的魔而已。”

  “我还是想念那个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的你,”不廷胡余笑道,“‘菩提,把鞋子穿上’,‘菩提,把腰带系好,不要踩着滑倒了’,菩提、菩提……永远都是菩提……”

  黎渊打断他的话,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应龙,你就要成魔了。”不廷胡余收起笑容。

  “你没有心……这世上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事物。你去钟山,去和烛龙对抗,也只是为了他压在你肩上的责任而已……”

  不廷胡余摇摇头:“你能感受到愤怒,感受到恨……那你告诉我,你还能感受到喜悦和爱吗?你重回世间的这些时日,你笑过吗?”

  黎渊一时语塞。

  他没有回头:“就算是成魔又能怎么样?洪荒只需要我的力量,我是什么身份,早就不重要了。”

  至于其他……

  他现在唯一能想起的,自己曾经有的轻松的时刻,竟然是那个重见天日第一晚的阴冷山洞。

  年轻的狐子红着脸,眼睛像星子一般明亮。

  “我……我心悦你。”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啼笑皆非的无奈从心头涌起,他转头看着天边繁星点点,银汉灿烂,眼中带出久违的细微笑意。

  是因为那漫天漫野,千年未见的星星,还是因为眼前人羞涩又无畏的勇气?

  他回过神来,四海密令的棱角早已深深硌进掌心,他近乎逃避一般匆匆道:“你保重,我先走了。”

  不廷胡余说得没错,如今他能感受到的负面情绪越来越多,相较之下,那些曾经拂动如桃花春风般的柔软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但就在方才,他听见经由烛龙传遍八荒**的声音,心里居然又生出了滚热的痛意。

  若他真的是……

  ……不,不可能的。

  若真的是,他和菩提血脉相连,他一定第一面就能认出他来,何至于冷漠相待,何至于四散东西如此之长的时间?

  白释握紧刀柄,对黎渊道:“龙君?”

  黎渊一言不发,只是打了个手势,纵身飞往四方云集的宏大战场。

  ……无论之前,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过往,现在都要暂时放下了。

  苏雪禅已经做了他该做的,接下来,就是他的事了。

  此时钟山平原上,滚滚不尽的血海已经同数十万神人大军狠狠撞在了一处!

  血海咆哮生涛,神人喊杀震天,霎时间轰然相击,溅出通天彻地的人海狂浪!

  天空中,舍脂还在同雨师对峙。

  舍脂乃是修罗与天人的后代,她既能变出狰狞魔罗的化身,亦能化为飞天高大芬芳的法相。此时她怀抱七宝琉璃琴,紫绶云光带雪雪环绕,重新变出三头六臂之身,那张双生面一半是慈祥的微笑,一半是狞恶的瞪视,她望着雨师,立在金光恢宏的佛国之前。

  “上一次我还有所顾虑,不过这一次,只怕不能再后退了。”她轻拨琴弦,剔透璀璨的琉璃琴登时发出一连串如清泉落玉般泠泠流畅的乐声,“来罢,蚩尤余孽。”

  羽兰桑微微一笑:“那真是……太可惜了。”

  话音未落,天地间风云色变,就连烛龙持续不断的暖息都不曾吹散那片滚滚阴云,无数细密如针的雨丝扭如长龙,从云间悍然一头扎下,冲向半空中的舍脂!

  “喝破!”舍脂舌绽春雷,一扫琴弦,万千法|轮金光如海盘旋,将那声惊雷般的琴音刹那间放大了数百倍,天地间炸响万丈,音波暴击,雨龙哀嚎一声,被那一声琴音炸成无数细密雨丝,从半空中纷纷落下!

  舍脂一击得手,但却不急着拨动琴弦去追击羽兰桑,而是怀抱琉璃琴,紫绶云光带缭绕生光,瞬间换了一面,璎珞琳琅,血雾弥漫,以修罗面正对雨师,妩媚地轻轻发笑。

  天地间都回荡着这妖娆魔魅的笑声,羽兰桑落雨在手,凝结成厉光闪烁的冰刃,身后亦浮起不尽锋利冰雨,可就在这时,一串琴音悄无声息地自她耳畔响起,犹如情人温柔诱惑的低语,轻轻撩动了她的心弦。

  羽兰桑一怔,再抬头看时,面前的舍脂已经化作数个翩跹起舞的天魔,彩带萦绕,姿态万千,她的肌肤泛青,嘴唇却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色,上扬的眼角艳丽高傲,她手腕圆润,臂膀柔美,腰肢和修长的双腿交叠碰撞世间最美妙的梦。她莞尔一笑,睇眄流光的眼瞳是天国的星子,可唇边雪白的獠牙又是那么危险而蛊惑……她是疯魔的绮丽幻境,是颠倒错乱的碧落与黄泉。

  法相曼妙,供奉天魔!

  羽兰桑视野中的战场不见了,佛国不见了,血海不见了,就连舍脂也不见了。

  她在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个太古的时代,八十一个部落的战士刚健鲁勇,他们整日整夜在大地上燃起永不凋落的篝火,大笑,饮酒,载歌载舞,将拳头碰在一起,高声唱出永不背叛的誓言……

  而他们的王,就坐在钢铁铸就的王座上,身下垫着熊罴长毛与蛟兽鳞片交织的长毯,他笑得最大声,眼睛也最亮,大巫与强壮的武士围绕着他,就像星星簇拥在散发无匹光热的烈阳身边,这时候,她往往站在最角落的位置,好奇地拨弄着火堆上空蒸腾出的**酒气……

  “我看见了……”舍脂如魔似魅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你内心最大的渴望,你遥不可及的梦想……”

  高大健壮的男人哈哈大笑,冲她一招手:“兰桑!来!”

  “王上……”她喃喃道,眼中充盈着模糊的泪光,“是您……是您在以尊贵的声音呼唤我名吗……”

  男人身上刺着漆黑的蛮牛和鸷鸟,像一副诡谲暴戾的画,流淌在他钢铁般雄健的胸膛上,她被他一把搂过,他埋在肌肉下的心脏咚咚震响,就如地脉搏动时发出的浑厚有力的声音。男人环抱着羽兰桑,高声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东夷部落的雨师了——!”

  她被巨大的幸福击中了,她在无边的云彩中坠落,就像是一只死而无憾的鸟儿,在漫天的霞光中忘记了自救。四下轰然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和叫好声,男人女人都在善意地大笑起哄,渐渐的,不知道有谁带头喊了一声“东夷雨师”,于是所有人都大声叫道:“东夷雨师!东夷雨师!”

  那声音如同汇聚的洪流,将她盘旋着带起来,高高举起到无边的天空,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是泪流满面。

  一片混乱,一片眩晕的色彩,就在这时,男人低下头,他鬓边粗硬的头发似乎都鲁莽而亲昵地蹭到她的脸庞了,他低声道:“怎么样,兰桑,我说了,要让你被所有人都记住的。”

  “无形无相又怎么样,千人千面又怎么样,我说到做到,不光是东夷,我还要让整个天下,都记住你的名字!”

  羽兰桑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唇,颤抖地唤道:“王上……我不要天下人都记住我的名字……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封北猎避过罗梵的攻势,大声怒吼道:“兰桑——!”

  与此同时,舍脂也站在羽兰桑的回忆里,修罗法身露出甜蜜而恶毒的微笑,她握紧琉璃琴,臂弯中飞散着无数飞花般的血雾,紫绶云光带几乎变成了全然的黑色,她犹如入梦而来的神女——只是这神女浑身裹挟不祥的黑暗——飞至羽兰桑的身边,在她耳边曼声轻语。

  “你想让他好好活着?可是他早就已经死了啊!”

  ——琴音爆裂如雷鼓!

  犹如上古展开的画卷,羽兰桑惊恐的眼瞳中倒映出顶天立地的巨人被飞逝的刀光砉然穿胸,又被随之而来的巨龙生生掏心的景象!

  羽兰桑濒临崩溃,发出近乎死亡的尖叫声:“啊啊啊——!王上、王上——!”

  “王上啊——!”

  苍穹下骤然爆发出浩大癫狂的风暴,龙卷狂风带着洪水一般的暴雨轰然席卷,舍脂躲避不及,登时被打得飞跌出去,重重摔在身后的万千佛国中,猛然咳出一大口血来!

  “舍脂!”罗梵怒极,长戟如雷,向风暴中心疯狂错乱的雨师悍然掷去,雨师披头散发,被舍脂的修罗法身勾出了千百年来最深处的心魔。蚩尤的死是她终生所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她外表是恬静沉寂的女子,可在她心里,她始终恨着一切,她恨应龙,恨洪荒生灵,恨九天之上的神明,恨背叛了蚩尤的妖族,也恨着自己的无能,这样的恨意藏了千年,迟早有一天要将她埋葬进地狱。

  舍脂看破了她的恨意,于是她跳起能够迷惑佛陀的天魔舞,侵入了雨师的内心。她要她自我了断,要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要她折磨自己,直至死亡为止。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恨吗?”她咧开嘴,伸手抹去吐出的鲜血,“就等着你这一次了……去死吧。”

  风龙咆哮九霄,在风眼中探出半透明的身体,与罗梵掷出的雷殛蛮横冲撞在一处!

  ——爆炸声震耳欲聋!

  苏雪禅仍然立于烛龙面前,背对着下方汪洋一片的杀戮与战争,怀中苏纤纤和苏惜惜急得大声尖叫,被烛龙一口气吹拂过去,将他一下送出千米之远。

  凤凰的翎羽拂过天际逐渐聚拢的雷云,英招与陆吾万里狂奔,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金甲神人。

  远方白浪滔天,即将与血海汇集在一起!

  黎渊化身应龙,双翼遮天蔽日!

  “来罢,”它道,“这一战,终究避无可避。”

  “风伯、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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