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五十六 .
苏雪禅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玄黄巨龙从云间一跃而出, 双翼划开浩荡白澜,裹挟无比强盛的飓风向他冲来, 而他一时躲避不及,唯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等待接下来的悍然撞击。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唯有呼啸扑朔的风声从耳边猎猎长啸。
——黄龙毫无阻碍地从他身体当中穿过,仿佛他仅是没有实体的透明云雾, 而它背上还隐隐伏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什么……”苏雪禅话未说完, 就被一股外力牵引得高飞起来, 不远不近的缀在黄龙身边, 好似有一道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他,而他则是被牵绊住的风筝,身不由己地随着黄龙一路向前狂奔。
这是黎渊?那龙背上的那个又是谁?
他正震惊之时,就听见龙背上的那个人大声道:“你放我下来!”
苏雪禅一下愣住了,无他, 这个人正是他自己, 准确的说, 正是前世的菩提。
他这是……被弹出这具身体了吗?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 远远看着这一切。
菩提大声道:“黎渊你听见没有……你放我下来!底下还有好多人等着你去救, 他们……”
“我救不了, ”黄龙的声音沉闷如雷, “已成定局, 我无能为力。”
在狂风怒号中, 菩提怔了好一会。
“你怎么会做不到?你是应龙啊!”
眼见黄龙只是闷头朝前方飞去, 菩提低头看着大地间的景象,就在这时,苏雪禅忽然依稀听见了一个模糊的声音,好似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哭嚎,菩提大叫一声:“我看见舍脂了!”
苏雪禅心下一惊,舍脂?她也在这里?!
他急忙向下方望去,但站在他的角度,看见的仅是一片白茫茫的厚重云层,菩提双手揪住龙髯,他双目圆睁,声音凄厉,活像被捅穿了胸口一般撕心裂肺:“舍脂!舍脂——!”
“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啊!”他扑在黄龙背上,嚎啕大哭,“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你救救她!”
“我求你……我求求你……”他一面双手发抖地掰着双腿上的束缚,一面歇斯底里地流着眼泪,“你去下面看看,他们这是在屠杀!在屠杀啊!”
“别挣了,你脱不出去的,”应龙轻声道,“我救不了天下,我只能救你一个。”
菩提泪水长流,发疯一般地冲黎渊怒吼:“我不要你救!就算我活下来了,我也不会为此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我只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害死他们的不是你!”应龙也咬牙怒道,“所有的罪孽和债业都由我来背,就算是洪荒毁灭,九天崩塌,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
黄龙挥动双翼,所向披靡,冲无尽青苍悍然飞去,苏雪禅被那道线拉扯着,猛地朝苍茫虚空飞逝过去,眼前白光大盛,天空猝然碎裂成千万片迸散的流星!
苏雪禅犹如站在飞速旋转的万花筒中,黎渊不见了,他的前世也不见了,纷扬泼洒的碎片几乎将他淹没。战争,血腥,烽烟,交错的兵器,相撞的洪流,角落里飘渺悲凉的哭声,天顶高悬的赤色烈阳……
他头疼欲裂,忍不住踉跄着捂住脸,可那些破碎不全的场景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海,他站在高山之巅,大地血流如墨迹淋漓,无数狂乱的神人军队,以及他肋下生风,如飞鸟般浑身是血地坠下危崖,陨落进天海倒悬的交界处……
最后,是如雷火降临尘世间的黑云,仿若毁灭终焉的万劫,在刹那间笼罩了一切,它吞没了死亡和黑夜,亦吞没了白昼与新生。
“吾为苍天所负,今灭神人万世,疯魔不悔,身堕永劫——!”
“吾爱——!”
巨龙痛不欲生的咆哮震彻天地,它几乎是疯了,就连喉咙间的怒啸也像是五内俱焚的惨叫,浩大的洪水淹没尘世,皆是它心头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泪——
——世界都陷在永恒混沌的怒海狂澜里,它在这沦丧的失乐园中现出自己足以环绕大地的真身,张开血盆巨口,吞下高山,吞下湖泽,吞下目力所及之处熙熙攘攘的生灵,在细小而旷远的无数哀嚎中,活活吞下了十国数以千万计的黎民!
“黎渊——!”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他忘了这是回溯时光的幻境,忘了这是不可改变的历史,情不自禁地冲那狂龙大声叫道,“快停下!我没有死,我在这里,快停下——!”
太虚之上黑云滚滚,雷光烁烁,恍若分开万年的天与地都要重新被这肆虐恢宏的大水填满合拢,但就在这令天下都为之瑟瑟战栗的灾难中,一束金光却倏然破开沉重崔巍的暗云,哗然洒落在哀鸿遍野的神州,一个威严而抵抗不得的声音从膏壤之下,云汉之上传遍方與,回响在所有生灵的耳畔。
“龙神应,住手吧!”
这个声音盛大而渺小,洪亮而嘈杂,好似不尽生灵汇聚在一起发出的谕令。苏雪禅反应过来,那是鸿蒙伊始,两仪初开,比洪荒还要来历渊源的圣人,对黎渊发出的第一声警告。
“把他还给我……”巨龙沉沉喘息,全身上下的鳞片都在觳觫颤抖,“把他还给我!”
“死亡乃是不可逆转的终结。”圣人低声回道,“这便是他最后的宿命了,龙神应。”
应龙嘶声道:“我不信命,我只相信我自己!我相信他没有死,他一定还能回来!”
“冥顽不化,芸芸众生何辜?”
“我不管众生,众生与我无用,”应龙目光狰狞,“我只要他,把他还给我!”
苏雪禅脚下的空间承受不住一般裂开无数细碎的纹路,在模糊纷乱的光影中不停变幻,待到再度稳定下来的时候,狂风已息,暴雨渐止,圣人无所不至的叹息传遍大地:“龙神应,愎狠无礼,不思顺受,暴戾无亲,知过不改,屠戮神人十国,更兼忤逆圣人,篡夺天意,又有深重罪孽——”
波涛万里,金光灿然,无边神威冲黎渊当头笼罩下去,直将海渊击出一声巨响。
“——于厉刑之狱中押解千年,直至其悔过为止!”
一切都崩然溃散。
苏雪禅满脸泪水,站在一片纯白的梦境中,远方凤鸟婉转,孔雀清啼,浑厚华美的羽翼温柔拂过霞光,拂过满目疮痍的四极,向悠悠苍天飞翔。
烛龙低声道:“痴儿,可曾看透?”
苏雪禅痛苦地,断断续续地流着泪,喉咙间哽咽不休,剜心之痛莫过如此:“我……黎渊……”
“醒来罢!”烛龙长叹一声,“人死如灯灭,前尘尽作古。彼世蝶梦,此世庄周,又有谁能道明这其中混沌翻转的奥秘?”
“痴儿,看你的心口!”
苏雪禅仍在茫然若失中,听见烛龙的话,他下意识地拉开衣襟,看向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竟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烙印,犹如一道赤红鲜活的烧痕,贯穿了他的前胸后背。
“蚩尤……”他喃喃道。
“这是蚩尤的刀痕,它象征毁灭和无尽的战乱,可同时也是神州大地的新生与希望,”烛龙看着他,“白狐之子,妙树菩提,何必纠结于身份?你自有该完成的使命。”
苏雪禅摇摇头:“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
“你退无可退。”烛龙道,“蚩尤不会给你逃避的机会,也不会给青丘逃避的机会……不要忘了他是谁。”
接二连三的巨变已经令苏雪禅身心俱疲,千年前的过往,就像是把一个甜蜜美好,世间仅存其一的幻梦狠狠击碎在他面前,他嘴唇惨白,哆嗦着笑了起来:“我只有一个人,就算有这个丑陋的疤痕又能如何?我做不到的,我无能为力……”
“你还有洪荒。”烛龙目露深意,“它渴望和平,已经渴望了千万年了。”
苏雪禅一怔,不由抬起头来,去看那高旷无垠的天幕。
“我……”他的目光从迷惘中渐渐攫取到一点神光,“我不明白……”
烛龙闭目不语,天地沉浸在一片安宁的寂静中。
在这样厚重的黑暗里,苏雪禅想到了很多。
困苦不堪的黎民,忍受了千年压迫的飞禽走兽,在不尽的死亡与折辱中失去了一切的妖族,以及接连不断燃烧的战火,鲜血和漆黑的枷锁一样多,泪水和高铸的铁笼一样多……
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起多年以前,那个领胡族妇人的声音。
“等到春天不忙了,我还要让他给我的簪子上再雕一朵花……这个男人,死心眼得很呐!”
“我想要……”苏雪禅颤抖着,“我想要我的声音,我们的声音被碧落至黄泉的所有生灵听见……可以吗?”
烛龙蓦地睁开眼睛,霎时间,日月争辉,星子灿烂。
“我要他们站起来,我要他们不再被铁索缠身,我要他们自由,我要他们能有尊严的活着……我要他们抛弃所谓的命运,学会不顺从,学会如何挺直脊梁,学会如何与天争命——”
一滴泪水直直坠下云层,坠下茫茫的大地。
“——我要他们……能看见花。”
时间又开始流动。
舍脂琴音同狂风骤雨轰然炸裂在一处,但她终究不敌两个大能的联手出击,被那巨力打得重重喷出一口血来,鼓阵的声音在停滞过一次后也愈发急促。与此同时,天边的佛国和血海悍然降临,凤凰挥动羽翼,浩浩荡荡的金甲神人从昆仑玉山的方向席卷而至,更远的北方波涛汹涌,上万精锐龙骑乘着风浪,气势汹汹,朝这里一往无前地吞没过来。
“虽然那群废物睡着了,可他们的狗还有力气,”封北猎面带笑意,神情阴冷,“真叫人遗憾。”
烛龙不顾翻覆似海的蚩尤怨气,猛然仰天长啸一声!
这一声犹如它在数月前甫一醒来后发出的震响,它穿越高山,穿越湖海,穿越数不尽的都城古国,穿越阴暗的沼泽和不见天日的洞穴深渊……它是洪荒初开时的一声晨钟暮鼓,是天地浑溟时分开清浊、震断虚实的分割,不可阻挡,无以匹敌。
——但能被所有人听见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自从千年以前,我们便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这个声音乘着万里长风,温柔扑没春日的飞花和溪水,扑在每个人的耳畔。
青丘山巅,苏晟和苏斓姬蓦然抬头,看向风雪扑朔的天空。
“阿禅……”
“是阿禅吗?!”
远在千里以外的苏寒波和苏星摇也不由惊诧大叫起来。
“是大兄!这是大兄的声音啊!”
昆仑玉宫,西王母的容颜枯老,往日如烈阳般璀璨的荣光也消弥不见,但她却轻轻抬起手臂,露出模糊而欣慰的微笑。
苏纤纤和苏惜惜呆愣,舍脂转头看向烛龙的方向,数十万大军困惑不解地左右探看,封北猎眉头拧起,羽兰桑低声道:“烛龙在做什么?”
空桑城中万人仰首,北方草原群狼望月,西山中曲,伯容屿放下手中的卷宗,不死国王宫,闻语目光清澈,凝视着她永生永世也到不了的遥遥远方。
黎渊的指尖轻微颤抖,在那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https://www.uuubqg.cc/86_86909/4801328.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