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吾为苍天……所负……今……灭神人万世……疯魔不悔……”
黑云压城,雷声轰鸣,苍茫天地间暗沉一片,唯有这个吞吐雷云,如上古神袛般伫立在世间的巨声滚滚回荡,将万物搅动成一团混沌。
一切都像是模糊的幻境,苏雪禅仿佛旁观者,又似局中人。他惊惧地望着那道庞大的身影摇憾着大地之上的风雨云波,状若疯狂地大声咆哮。
这究竟是……
他在恐惧之余,竟不由生出了十分的好奇心,他想要再向前一步,看清那与天地抗争的生物究竟是什么。
——两道如海金光猛然倒灌而下!
苏雪禅抓着被褥的手剧烈一颤,浑身汗液津津地从睡梦中惊醒。
又是这个梦……
他惊魂未定,全身冰凉,倚在瓷枕上微微地喘着气。
房外天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听见门口传来小爪子抓挠的声音,是那两只小狐狸。
“哥哥,你醒了吗?”
苏雪禅喘了口气,强行将心头涌上的不适感压下,他回道:“哥哥醒了,你们等一等。”
有了他这句话,先前被苏纤纤和苏惜惜压着不让进来的侍女皆鱼贯而入,替他勾起床边垂拂的帐幔,一边坠下一枚小小的银香球。那两个小毛球也跟着跑进来,跳到他床上。
“哥哥,你收拾好东西了吗?是不是今天就要走啦?”
苏雪禅的指尖依然冰凉,但他还是笑着捏了捏它们的毛耳朵,“是,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越快办完越好了。”
苏惜惜望着他,苏纤纤抬起后腿挠了挠自己的耳根,歪头道:“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苏雪禅哑然,他仔细想了一会,“运气好的话,几天就回来了,运气坏的话……那就说不准了。”
苏惜惜抱着自己的大尾巴道:“那我把好运气都给哥哥,这样你就能快点回来啦!”
“别胡说,”苏雪禅吓了一跳,他笑着点了一下小狐狸湿润的小鼻头,“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快收回去。”
两只小白狐从床榻上跳下来,看苏雪禅披上竹青色的外袍,系好芥子袋,又伸手召来他的佩剑,不禁难过道:“哥哥走了,我们又要无聊了……”
“那就彼此间好好相处啊,”苏雪禅道,“或者去找寒波和星摇,他们一定会陪你们玩的。”
“他们都忙着修炼呐,哪有时间陪我们玩啊。”苏纤纤撇嘴。
“就是,”苏惜惜接口道,“他们现在都忙着长第三条尾巴了,可我们连第二条尾巴都还没长出来呢。”
苏雪禅笑道:“他们的年龄比你们大了两百载还有余,修炼进度自然也要快你们许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出第二条尾巴呀?”苏纤纤扒住苏雪禅的小腿,眼巴巴地问道。
“这个嘛……”苏雪禅故意沉思了一会,才煞有其事道:“天机不可泄露,哥哥要是告诉你们了,可是会被天生异象警告的哦。”
苏惜惜的注意力立即被“天生异象”的内容吸引了,她赶紧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异象呢?”
苏雪禅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这个就多了,比如夏生秋景,春生冬景,比如半空中会忽然有雷鸣之声,比如阿娘院子里的那株天青玉兰忽然枯死,又或者山后的桃树都不开花了……总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抱起两只小狐狸,一边悄悄地和它们说着话,一边向门外走去。
他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是时候该出发了。
风声呼啸,苏雪禅飞驰在云端之上,看着天边细腻如浮沫般透出瑰丽粉金的霞云,和万千流云之下的苍翠大地。
他飞过赤色如焰的令丘山,在沉睡的龙身人面的山神脊梁下掠过天虞和南禺山系,看见盘旋在千仞太华山之上的带翼肥遗和竹山山谷中青玉的柔和光芒,草木不出的时山上有雄浑逐水的源头,又在奔流过千里之后注入渭水……
转瞬间,他已按照山河图谱的路径辗转腾挪出数座巍峨山系,直奔向更远以外的龙首山。
只是越往前走,他心头上萦绕的不安之意就越浓。
梦境为人世流连之倒影,自他记事起,那个黑暗沉苦的梦总是要时不时地令他惊惧一下,只是他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年的梦,回忆起来都像是隔着一层砂纸一样模糊不清,像昨晚那么清晰真实的,还是头一遭。
一想起那两道金海般轰然灌下的视线,他神魂深处就不由地一颤。
那感觉似恐惧又不单是恐惧,似心悸又不纯是心悸,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含着讶异与雀跃的震撼。
正出神间,纠缠在鼻尖上,逐渐湿润浓郁起来的水汽却打断了他的思绪,苏雪禅抬眼一看,只见远处浓云布结,天光昏暗,将璀璨晨光密不透风地围拢在云层之上,明显是雷雨将至的前兆。
他急忙按下云头,四束硕长洁白的狐尾和着流霞一同猎猎飞舞,将他整个人裹在一团云气之中,既然必经路上天色有变,那还是贴着山峰前进比较保险一点。
忽然,苏雪禅只觉后背寒毛竖起,但见一星雪亮锋芒向他疾速刺来,他心下一凛,但却不敢冒然接下这一试探,唯有将身体扭转,狐尾散开,眼看着那点锋芒无声没入山林,不见踪影。
前方有人!
他不动声色地暗自屏息,隐匿身形,神识如雾气在微风中淡淡化开,紧贴山林向前方探查,又过了一会,只见几点指肚大小的蜂子嘤嘤飞来,绕着苏雪禅刚刚停驻过的地方嗡了几圈,又原路返回了。
那蜂飞行速度不慢,但还是被苏雪禅一眼看见背上生的六只翼翅和毛绒肚腹上的黄黑花纹。
这是钦原的属蜂?
向来是看守昆仑山的妖族,此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右手捏出一个法诀,将自己的气息完全匿藏,又往前靠近了一段距离,果然在一片溪流与山林围成的空地间看见了数道身影。
为首一人容颜昳丽,面色阴沉,他披着一袭五色斑斓的华衣,将乌鸦鸦的长发挽起,上簪两枚长如翎羽的琥珀色发饰,尾端还坠着两粒亮闪闪的滴露宝石,更显得流丽飘摇。苏雪禅却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钦原一族的小王子,钦琛。
钦原此鸟,世代居住于昆仑山谷,生下来就大如鸳鸯,羽毛灿烂。后西王母迁居昆仑,此族日夜沉浸于五刑残杀之气中,逐渐也生出类蜂的蛰刺,鸟兽草木,沾之即死,于是便替西王母看管昆仑的奇花仙草。若是与他们在这里起冲突,那必定是占不了好处去的,只是,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也是为了寻找寿诞贺礼?
思量间,钦琛已经伸出手去,接住了那几只玉蜂,他身边一个额生独角的高大男子嗤笑道:“你也未免太过小心翼翼了。”
食人土蝼……苏雪禅的目光几度变化,心中揣测还是偏向于寿礼,毕竟昆仑境内异兽繁多,但两支部族一起行动的,还是头一回。
钦琛冷笑道:“此事非同小可,何况方才我明明感应到有不速之客前来,现在怎的又没有声息了?定是他见势不对,躲在哪里暗中探查,不找出此人,我心下难安。”
土蝼笑了笑,赤红的妖瞳在暮色中闪着恶意的光芒,“小王子做事谨慎,将来定能超过大王子,成为族中支柱,王室栋梁的。”
钦琛长眉一挑,苏雪禅见势不对,右手法诀再度变换,暗暗将自己在阴影中藏得更深,他却若无其事地向溪水的方向走了两步,做出要掬水的样子来。
土蝼见自己的挑衅没有被对方放在眼里,不由颇感无趣地笑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异变徒生!
一声尖锐鸟鸣长啸在这狭窄空地中,将周遭空气都震地嗡鸣作响,只见钦琛以一个奇诡流畅的姿势飞速掠起,露出华衣之下如蝎尾弯刀般的锋利毒刺,直指土蝼裸|露在外的脖颈!
土蝼虽棋差一着,但却并未落在下风,他额上独角暴涨数丈,将一双肉掌化作狰狞兽爪,竟然毫不畏惧钦原之毒,徒手就要抓住斜将里捅来的螯刺。一时间,饱含毒气和腥意的妖力四下鼓荡,将整片山林都腐蚀的枯黄焦悴,寸草不生,其间更多白骨累累,皆是一些来不及逃跑的野鹿狼熊。
苏雪禅面色冷凝,他只是屏住呼吸,嘴唇微动,就将一枚圆润灵丹压在了舌面之下,安然无恙地避过了剧毒腥气,继续藏匿在古木的阴影中。
钦琛和土蝼对峙的身影僵滞一瞬,竟迅速分开了。
“可以确定了吗,小王子?”土蝼收回长角,将双手回复原样,分毫不见刚才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戾气,“反正我是没发现那个人躲在哪。”
钦琛的华衣重新覆盖住他的下身,从外表上看,根本就察觉不出他精致繁美的外袍下暗藏着一个令人恐惧的噩梦,他又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回过头道:“不管怎么说,小心为妙。”
苏雪禅望着焦暗土地上横流四溢的黑血白骨,不由在心底为这些生灵叹息,但同时,他也推翻了先前自己的推断。
他们这样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绝不是为了瑶池寿诞的贺礼,必定有什么更重要的任务等待他们去执行。
果不其然,土蝼的下一句话就是:“那么,等拿到成果之后,我们该怎么分享呢?”
来了,这才是他要探听的重点。
钦琛沉声道:“消息由我族提供,自然是你三我七。”
土蝼皱了皱眉:“再多让一成。你也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钦琛笑了笑:“是……他毕竟是上古应帝……半成,再不能多了。”
苏雪禅如遭雷劈,险些乱了气息,他急忙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要算计……上古应帝?!
他犹在震惊之中,那边的谈论还在继续,土蝼道:“那便暂定半成,届时若有有什么变故,我们再行商议。”
钦琛看他一眼,复又皱眉告诫道:“切忌贪心,应帝在刑杀之狱中受千年磋磨,今朝出世,一定不会是全肤完骨,龙血自然应有尽有。只是我们动作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灭族之祸患,所以……”
“所以拿了就快跑,是不是?”土蝼咧嘴笑了笑,“小王子大可放心,那等贪得无厌之心,我族早就改了。”
钦琛眉梢一跳,似有厌惮之色从眸光中一晃而过。
苏雪禅面色复杂地听着他们在这里窃窃谋划,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为了龙血而来的。
这其中涉及的辛密太多,现在的他只能稍微听懂一星半点,但这不妨碍他跟紧这一队人马。
他知道,当务之急是前往龙首之山,尽快寻来族内所需之物,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急急迫切地催促着他,鼓动着他的心房,要他随着他们前行。
他望着腾空离去的一行人,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扶在古木上的手,轻轻提气,也紧随其后,藏在翻滚变换的云霞之中。
在苏雪禅离去后,一片柔腻的青苔,几株翠碧的草叶,都悄悄从方才手掌下的阴影中探出头来,被微风吹拂的左右摇晃,尽力躲避着空气中尚残留的毒息。
——但它们毕竟是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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