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边
转眼间,元宵也过了,年也过去了,今日就是天平十一年的第一次大朝会,寅时初,高元就在妻子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官袍,一身紫袍章服衬的这位年近花甲之龄的老人似乎年轻了些,仔细修剪的三缕长须细细的梳洗干净,两鬓的白发也用发膏仔细掩盖,虽然仍有少许斑白,却已少了几分苍老,多了几分老臣的威严,谢氏小心的为他裹好发髻,正了正幞头,才小心的给自家老爷戴上了五梁冠,本朝规制三品以上服紫,五梁冠也是二品以上大员的礼冠,高元虽无官职,但身为南夏县侯,地位与各部尚书等同,因此一身礼服也是正二品服饰。
“老爷...”一直抑制自己不落泪的谢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为高元系上金鱼袋后,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她知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相见,诏狱是什么样的地方?谁不知道,进去的官员凶多吉少,即使是老爷并未被除爵,也非治罪,只是被“拿入”诏狱也足以让她肝肠寸断,这些天来,她常常半夜惊醒,梦中的老爷满身伤痕,气息急促,谢氏真的很害怕,很害怕这一分别就是永别。
“婉儿,你这又怎么了?”高元深爱自己的老妻,一看到老妻泪水不止,连忙小声劝慰道:“陛下没有治我的罪,只是让我进诏狱住一段时间,陛下是对我的爱护啊,若是老爷我不进去,必然会被一众文官视作眼中钉,你就别担心了,其实诏狱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那里也有极为优雅的小院。”
虽然知道高元只是在劝慰自己,有几分是真实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然而谢氏还是觉得很得安慰,她也知道这个时候流泪很是不吉利,连连擦干眼泪,一双红肿的眼睛也定定的看着相伴自己四十年的老伴,老伴老伴,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可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啊!
“七郎起身了吗?让他快些准备,今日早朝之后陛下肯定会召见他的。”高元微微颔首,劝住了妻子,也把话题转开了,谢氏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刚才让小厮过去唤七郎了,回报好像是两个妾侍已然服侍起身了。”高元点点头,大刀金马的坐下,早膳也已陈了上来。
“郎君,袍子可要素净些还是?”月儿犹豫不定的拿着手中几件衣袍,不满的嘀咕道:“郎君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了,怎么针织坊也不知送一套袍服来?”
看着两个少女忙碌的声音,高绍全突然有些心疼,这些时日来,因为对太子的芥蒂,他很是冷落了这两个少女,然而这一切是她们该承受的吗?从小就是皇家的探子,她们生不由己,几番生死,她们难得才找到了一个归宿,只是为妾却已让两个少女已然是欢快莫名,而自己呢?故意冷落,想必这些日子来,这两个少女不知多少次孤枕难眠,多少次为自己的生世流泪。
“月儿,我还是白身,又在孝期,还是素净些好,”高绍全心中柔软了很多,轻声道:“我看你手中那件白袍就不错,就这件吧。”
已经好几日未与她们讲话的高绍全,说出的语气却是如此温柔,月儿与桂儿都愣了愣,桂儿端来的净手的热水甚至都打翻在地,她都毫无感觉,一丝热气迅速从两个少女的眸子里渗出,明亮的眼睛生出了一层雾气:郎君和我们说话了,还这么和气,真好...
“哎呀,郎君说的是,这白袍就我家郎君最合适了。”月儿定了定神,借着帮高绍全换衣服的借口掩盖住刚才的失态,桂儿也酸了鼻子,端着水盆又出去换水。
一番忙碌,用过早餐已是寅时中了,辰时初朝会就会开始,修文坊虽在宫城脚下,不过穿过漫长的朱雀大街走上御道还要步行小半个时辰才能到达乾元殿,这个时间可是要出发了,桂儿取出一块精致的玉佩仔细的帮高绍全系在腰带上,高绍全嗅着桂儿发丝间淡雅的兰花香,突然轻叹一声:“桂儿,这些天来你们受苦了,既然进了门,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前些日子,是公子我的不是。”
桂儿娇躯一震,当她抬起眼想去看看郎君的时候,高绍全已然出了门,只剩自己恍如在梦中,唯有月儿的惊喜才证实了刚才郎君的确说了那句她们等了很久的话,心里一松,她与月儿紧紧抱住,如今她们两人只想大哭一场。
马车里,高元与高绍全一路无言,高元把玩着自己的金鱼袋,很是沉默,高绍全知道自己二叔今日之后将会被拿入诏狱,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劝,马车嘚嘚的行在朱雀大街上,车厢里确实一片寂静。
这半个时辰如同是在煎熬,高绍全几度欲言又止,高元也是若有所思,直到车窗外渐渐的传来更多的人声,高元才长长一叹,小声道:“七郎,二叔这次入狱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看到高绍全目中的焦虑,高元笑了笑道:“你叔在诏狱倒是不会受苦,我自信还有些用,陛下还是会留着我这个老臣的。”
高绍全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被高元止住了,他又缓缓说道:“我的安危你倒是不用记挂,只是你初入官场,二叔有些不放心,我给你几个人,你大可放心的去用一用。”
高元连续报出了十个在朝官员的名字和官职,又道:“至于军中,有国公照拂,虽然总会有些小事,不过二叔相信你自己也能处理。”马车此时已经缓缓的停了下来,高元知道已经到了宫城脚下,剩下的路程只能靠双腿步行了,他弹了弹衣袖,整了整衣冠又道:“以后二叔不在,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切记谨言慎行,给自己留条后路。”“是,二叔。”高绍全郑重一礼,看着高元掀开车帘,步下马车,身影渐渐模糊不可见。
高绍全现在名为东宫六率参军,实则这只是个派遣,根本没有什么实职,所以他也根本没有上朝的身份,不过今日早朝之后,皇上必然会过问东宫六率事宜,他就必须在皇宫等候,递了牌子给宫城守将,宫城左金吾卫守将是个郎将,仔细打量了东宫腰牌和皇上的圣旨,又核对了相关文书,才点点头放行,马车自然是不可以再乘了,高绍全下了马车与一个仆人缓步向皇帝散朝之后批改奏折的乾清宫。
本朝建立之初,京师洛阳凋敝,前朝旧宫紫微宫大部分毁于战火,直到太宗继位之后,迁都洛阳,依紫微宫旧址重新修建宫城,历太宗高宗两朝帝王兴修,近二十年,才终于有了这辉煌的宫殿,名字依然沿用前朝的紫微宫,太宗高宗两帝雄心勃勃,很想像盛世大唐一样让大周蓬勃向上。
踏在青砖之上,高绍全有种穿越古今的感觉,这里曾是隋唐故宫,也曾历四代战乱,这里曾有隋文帝俯瞰天下,也曾有黄巢举兵屠城,高炯、狄仁杰贤臣灿若星河,杨素、武三思这样的权臣也曾在这里傲笑天下,更有如黄巢朱温这样的草莽帝王马踏宫城,每一次战乱,每一次政变都把这里的台阶染红,高绍全突然看不下去了,轻轻的闭上了双目。
乾清宫是前宫,离皇帝后妃居住的后宫还有好一段距离,倒是离端门并不甚远,端门与应天门中轴线两侧分列各部与内阁政事堂,统帅天下精兵的枢密院也在政事堂旁,当然以高绍全的身份是不可能从端门直行御道的,他从右掖门入内,右掖门旁就是所有读书人梦想的内阁政事堂,深深的看了政事堂一眼,那曾经是父亲处理政务的地方,而高绍全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有一天可以坐在那里面,成为宰执天下的一朝宰相呢?
沉静在无限遐思中的高绍全不知道的是,乾元殿中,皇帝又一次大发雷霆,他这一次大发雷霆不是因为辽东战事,也不是因为中原流贼势大,而是三边。
平定数年的三边又出了大问题,去年冬季大旱,过了年,三边依然一片雪都没落下来,可以说三边今年大旱已然成为定局,三边的百姓本就苦于连年戍边与征战,这番大旱立马让大量百姓衣食难以为继,而更为雪上加霜的是,这场大旱同样牵连到北方的辽人,辽人无耕地衣食,牛羊大量倒毙,这些凶悍的草原强盗为了生存只好大肆劫掠。
天平十年十二月二十二,契丹人大寇长城各口,河套失守,随后辽人又分道南下,大掠各州,一时州县被攻破者多达二十余,待得官军追着契丹人撤退的道路收复各州县的时候,整个河套等地已然一片残破,契丹人这一番劫掠让三十余万百姓瞬间成了流民,整个三边如今都已是流民遍地了。
这怎能不使皇帝大发雷霆呢?先不论契丹人大肆寇边,杀灭百姓,国之耻也,单是那些流民就让皇帝一阵阵心寒,三十多万啊!有心之人只要一旦鼓动,那就是数十万流贼,如今三边精兵虽号称十万,但大部要抵御辽人,这些流民万一成了流贼,一路南下劫掠,那首先受到威胁的可就是沃野千里的关中之地,甚至还有帝国的西京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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