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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中秋佳宴


  我原定的归处本是餐堂,可走到一半时,仍是折了回去。

  祠堂前的中庭,陵叔领着众人监督执刑,是杀鸡儆猴的意思。敬三叔手脚被捆,俯躺在长凳之上,腰臀处血迹斑斑。执刑的两个护卫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板子下去时不留余力。敬三叔咬破了嘴唇叫的声嘶力竭,我到之时已打了第十五杖。

  我给江大哥使了个眼色,那两个护卫便被江大哥叫停,立在一边。行杖上的血迹,缓缓的流在青石所铺的地面上,在阳光之中,圆润如血玉。众人皆不明所以的望向我,但谁也没有过问。

  我径直走到敬三叔跟前,此时他已满头大汗神智模糊,他费力睁眼看我,嗤怒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父亲一心一意护着你……我看你将来有何颜面去见他。”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道:“我走在路上时忽然记起,七岁那年,我与子夜、江煦在敬府追逐打闹,不慎失足落水。正当以为自己小命不保时,是三叔你把我从水里拎了起来。我记得从前,三叔还给我们讲过山海经里的故事。九条尾巴的狐狸,三只脚的金乌,大荒泽海、神魔妖怪。其实那时,我们也算一家人,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便疏远了。朝令夕改虽为大忌,但恩将仇报也是不义之举。今次我饶了你,不是怕对不住敬修长老,我秉公处理此事,长老也不会徇私。只是长老方登极乐,音容宛在,我实不忍亲手掐断他的血脉。”见他沉默,我起身命人从祠堂内请出戒尺。

  我从护卫手中接过戒尺,望着祠堂之上“高德昭彰”四字,道:“儿时不听话,敬修长老常拿戒尺训诫我们,剩下的十五杖就由戒尺代替。”院中无人有议,那便是都默许了。

  护卫要过来接戒尺执刑时,我收回了手,道:“戒尺不是刑杖,我来。”

  我拿着戒尺半跪在敬三叔面前,将他被捆住的双手拿住,摊平一尺落下“啪”一声,就如生前的敬修长老一般高声道:“一尺戒骄。”院中凡是受过敬修长老教诲的人都知道七尺戒,犯错犯的多的,资质差些的应当都能倒背如流。

  过了片刻,敬三叔才红着眼道:“此记谦。”

  二尺落下曰:“二尺戒躁。”

  敬三叔咬着唇道:“此记和。”

  三尺落下。

  “三尺戒妄。”

  敬三叔眼角带泪道:“此记信。”

  四尺落下。

  “四尺戒贪。”

  敬三叔低头忍泪道:“此记义。”

  五尺落下。

  “五尺戒杀”

  敬三叔低头埋在臂弯间,哽咽道:“此记仁。”

  “六尺戒狂。”

  “此记礼。”

  “七尺戒乱。”

  “此记忠。”

  行戒毕,满院中唯余三叔低沉而隐忍的泣声。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人在长大后便会渐渐忘记,自己也曾被寄以希望,有着无限可能。学的是礼义仁,听的是善志信。也曾说过要做个好人,也曾发誓要顶天立地。可是这些渐渐都被岁月偷走,被遗忘在贪欲之后。所以我们听了那么多道理,受了那么多的教诲,依旧安排不好这短短人生。因为人的本性就是贪婪的,而这太过美丽的世界,正是欲望的温床。

  若不是听到画罗和絮儿谈论糖酥的陷儿,我已忘了今日乃是七夕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在这一日似乎全天下的人,都为这对苦命鸳鸯欢欣鼓舞,并以庆祝之名热闹一番。其实人家一年一面何其珍贵,大约是不想被打扰的。可不识趣的人太多,偏偏选在这个日子乞巧参拜,织女姐姐会理你才怪。

  但这些丝毫不影响画罗等侍女们的热情,将它当做一个神圣之日来对待。一大早的就开始布置香案祭拜,个个面带笑容穿的清凉鲜亮,南宫府似在一夜之间活了过来。

  子夜来我房里时,我正半躺在藤椅上,啃着一个脆桃,抱着一本书一字一句看的极慢。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跟前,不由分说地将我手里的书抽走,丢在一边。

  我嚼着桃子肉,险些将汁水喷在他脸上:“干嘛了这是,一来就抢我书?”

  他将我拽了起来道:“我看你都快躺化了,别整日闷在屋子里。画罗她们办了个七夕会,我们也去瞧瞧。”

  我抽回手,枕在脑后躺了回去:“陵叔不肯我出城,我这还在抗争呢,要是过得太欢乐,就不起作用了。”

  “你躺在这吃桃子就有用?我也不赞成你出门,外头无法预料的情况太多,还是府里最安全。”

  我翻了个身懒洋洋道:“反正遗书之事也解决了,皇帝陛下忙着整顿朝纲也无暇顾及我们。那婚书他不来催,咱们就能拖一日是一日。下蛊之事又毫无头绪,卧龙门有陵叔和江煦盯着,似乎都没我的事……而且我仔细想了一下,这些事看似无关联,其实是可以串连在一起的。我们若是能帮洛尘君登上皇位就是功臣,况且洛尘君仁厚,我们只要不造反,他定不会为难我们。上次杨侯爷查卧龙门时查到了东宫,说明东宫和卧龙门有说不清的关系。只要东宫一倒,便能牵扯出卧龙门的马脚来。至于下蛊之人就看天意了。倘若我临死之时还不能将他揪出,就交给你和陵叔,余生漫漫给你们找点事做。”

  子夜并未就此话题说下去,而是搬来小凳子坐下,为我号起脉来。又询问了些身体状况,我一一作答不敢隐瞒。尽管我对生死一事说的轻巧,可子夜仍日日戒备,似乎随时便要奔赴战场。无论我如何戏谑玩笑,也不能叫他放松丝毫。可他却笨拙得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并没有为我的病情焦头烂额。

  自从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后,说话总有些神似遗言,听得画罗不胜其烦。她曾统计过,我就夏子夜对葡萄过敏一事,前前后后同她说了不下五次。七月正是葡萄的旺季,我每见一次葡萄,便会提醒画罗一次。到后来我明知此事曾经提过,但仍是忍不住再说一次。人生那么长,烦扰之事那么多,我怕她忘记。而葡萄对子夜而言就如□□一般,十分吓人。

  江煦说我最近啰嗦的很,每回见着他,都恨不得将下半辈子的话都说完。还一再恳求我,不要再催他和刘翩翩的事。他这新官上任不久,头把火都没烧着,实在无力照顾一个十七岁姑娘家,千回百转的心思。

  你永远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且绝对不能询问她为何生气。你若一问,她便更加生气。江煦思来想去,只能通过送礼来弥补他不知何时犯下的,该死的罪过。但送衣裙,人家说敷衍。送首饰,人家说俗气。送文房四宝,又嫌无趣。江煦正面临着,广大男同胞都无法参透的难题。

  最后也不知听了哪位过来人的建议,决定晾她一晾,这一晾四天就过去了。我一听这话直喊太奢侈,竟然要花四天的时间来闹脾气。

  未免他们继续浪费,我决定悄悄推他们一把。于八月十五那一日,各送一封请柬,邀他两一同来南宫府赴中秋佳宴。

  陵叔一听我不仅出了房门,还要张罗一场吃喝玩乐的宴会。立马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手头上的事,亲自操办了起来。邀约的请柬,是陵叔吩咐账房精心制作的。又命阿蹄师傅带着浮生楼的两位大厨,倒腾了一下午,做了几十道不重花样的新鲜菜式。还亲自指挥下人们将掬月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了一番。摆了崭新的桌椅板凳,更换了全部的珠帘地毯,以做为宴饮之所。

  对于陵叔不仅未随普天之下,绝大多数长辈一般骂我不务正业,还面面俱到地精心安排。我的内心深处很是感恩,也就原谅了他曾驳回我的出城请求一事。

  画罗收到请柬时,十分激动又欣喜,热泪盈眶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头一次收到请柬。折叠双面的,开头处端端正正地写着“画罗”二字,整齐刚劲的行楷,写的很是漂亮。请柬者,释庄重之礼也。即使画罗不爱念书,不曾记得这句,但亦知此乃礼遇。今夜她不是下人,是朋友,是嘉宾。

  南宫府里的丫头们几乎都收到了请柬,连正在受罚的罗隐也未落下。但掬月亭容纳人数毕竟有限,陵叔便将她们都安排在一小别院里,只留下了画罗、灵月、絮儿几个近身丫鬟。

  开宴前我琢磨了许久,要如何说服陵叔将罗隐姐姐提前放出小黑屋。可当真见到陵叔时,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法不可废,我不能一次又一次的徇私枉法。只好差人挑了几样合罗隐口味的饭菜,并几只醉螃蟹给她送去。

  皓月高悬,月华流瓦,掬月亭所处的戏鱼湖澄静如练。距约好的时辰,还剩约摸一炷香。

  画罗,灵月与絮儿早早便结伴而来。今夜做事的全是男仆,她们坐在一旁看热闹很是清闲。与粗枝大叶的画罗不同素来细致入微,善始善终的絮儿还是没忍住亲自动起手来。对她而言,筷子与碗之间的距离都是有规定的。必须三指宽,且每双筷子每个碗都得这个距离,不然她便会像生病一般难受。此种症状令我与画罗很是不解。对于我们而言,碗碟筷子只要不脏都是能用的。灵月一看絮儿帮忙,自己也不好坐着,左边瞧瞧,右边看看的做起指挥来。唯有画罗乐的自在,捏了块酥饼坐在栏杆边喂起鱼来。

  我到园子里时,只远远瞧见江大哥站在湖边背手而立,下仆们进进出出也丝毫没有打扰他。我在他身边站定,率先打起招呼来:“弦哥哥好早,往日里都是最晚到的,可是听说阿蹄师傅研究了新菜式,所以早早就来了。”

  他侧身与我行了一常礼道:“今日事务不多,回府一趟又怕赶不及,索性就直接过来了。”他无意识地扫了眼我的衣裳,“从前主上总爱挂两个绣着玉兰花的小荷包,怎么今日不见你带?”

  我摸了摸腰间才恍然大悟道:“那个似乎在长安时遗失了,灵月正准备给我做两个新的。因之前装着的香料用尽了,故而一直拖着。我本以为江大哥心里只有兵书阵法,不想如此心细,连荷包这等小事都叫你发现了。”

  江大哥闲闲一笑道:“说来有些冒犯,之前与主上下棋时,一整个下午都闻得此香。那香包气味清甜有宁神之效,失眠之时也曾到府上讨要过一些。但后来得知似乎是极珍贵的香料,也便不好意思再要。”

  那香包我佩带多年,只觉得香气宜人,偶尔还能驱赶蚊虫有些功效,但里头装了何物,我倒不甚清楚。

  “弦哥哥实在客气了,我既能日日带着,想也不是不可得之物。待灵月制好后,我让人给你送些去,若是日后有需要,尽管唤人来取。”

  “主上既如此说,属下也便不推托了,在此谢过。”江大哥向来直爽,场面上的一些推拉话他皆不爱说。但礼尚往来这话,他却实行的很到位。若你今日赠他一些桃,他明日便会还你一些李。远比那些嘴上客客气气,转身一毛不拔之人真诚太多。因此尽管城里许多人,皆对江大哥的处世之道及行为礼仪颇有微词,但对他的能力及人品都心悦诚服。这也是为何他在年仅24岁时,便独立掌管了整支重锦守军。

  我们两话头方歇,夏子夜便独自过来了。人未到药香先袭,显然是刚从丹房过来。河岸边光线微弱,但他的疲惫之色丝毫未被掩藏。他握拳在唇边轻轻打了哈欠,道了声“抱歉”后与江大哥相互见礼。

  我们仨一道走向亭里去,我向子夜道:“困了便去睡吧,有好吃的我给你留着。”

  夏子夜毫不在意的伸了个懒腰道:“最近怪的很,太安静反倒睡不着,一到人堆里反而困的紧。”

  不知何时从后头窜出一人,一把环住子夜的脖颈道:“阁下这是壮年单身寂寞空虚冷,依本神医之见,急需找个暖床的。”

  子夜反手扣住那人脉门,将他的手反擒到他后背,故作玄虚道:“我看阁下是无中生有吃饱了撑的,只需一顿收拾。”

  被擒的江煦连连求饶:“方才乃是误断、误断……还请大侠饶命。”

  子夜松开江煦后,江煦便指着自己被捏的有些微红的手腕,大呼小叫道:“原本看这小子没精打采的,想逗他乐乐。看看,看看,好心帮他倒被他当贼抓了。”

  子夜整了整衣袖,面色不改道:“分明是被公事缠的烦了来寻我开心,现在倒恶人先告状。”

  江煦像只落败的公鸡般垂下了头:“平日看你这六长老当的,也没正经做过几件事。为何我这一上任就七手八脚、应接不暇的。你说敬修长老可是觉得,我在学院里偷懒太多,才故意以此磨炼我……”

  江煦话未说完,便被江大哥打断,他陡然间神情严肃道:“江煦,如今你也手握职权,怎可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没头没脑。这话该不该说,你心里不曾掂量吗?”

  江煦未曾想他大哥忽然如此行峻言厉,滞了一瞬后敛容屏气道:“大哥教训的是,是小弟疏忽了。”这模样令我回想起当年的自己。像是一夜间,便失去一些从前不曾在意的东西,但仍强撑出一副满足旁人期盼的模样。

  江大哥这反常的态度我亦略晓一二。自江煦就任大长老一职起,他便不再只是我的发小,更是我的左膀右臂。且后者在某些时候先于前者,也就是说江煦先是南宫世家的大长老,再是与我情深义厚的总角之交。一个下属可以在任何地方抱怨工作之繁重,心力之不足,但唯独不能在他的上司面前。何况他坐在如此重要的位置,是要支起重锦城的一根支柱。另一方面一个初及弱冠的年纪忽登高位,心里难免有些波动。或骄傲或骄纵,或踌躇满志或自我怀疑,总需有人从旁提点,而如今能扮演这个角色的,也只有江大哥和江老伯。

  气氛忽而有些僵冷,我打着哈哈拍着江煦的肩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劳其筋骨,劳其筋骨。”

  江煦面上虽恭谨,可在江大哥扭头之后,便冲我们抛起小媚眼,逗得我俩忍俊不禁。

  因许婶婶与念君小弟戴孝在身,不宜参加寻欢之宴,故而一早便去了珩叔的小茅屋,一家三口共度佳节。因此子夜与江大哥及江煦都以为这宴会,不过是我们几个老友的小聚。所以当衣着亮丽,举止文雅的美人姐姐,由嬷嬷领着袅娜而来时,他们皆目瞪口呆地互望了两眼。最后心有灵犀地将目光投向我,我故作高深地只笑不语。

  受邀的是负责重锦城织造业的总管–魏疆还待字闺中的掌上明珠魏韫。魏总管膝下多子只得此一女,又是老幺,因此宝贝的很。若非我亲自下贴,怕是不让轻易出府的。这魏韫年方十七,性子偏静,喜好书画,工于诗文,略通医理。陵叔与我提起时,我便颇有好感,如今一见更是满意。

  她朝我盈盈一礼,我亲自起身,赏坐在江煦身旁。江煦将这猝不及防地情况,转化为稍稍一愣,清咳两声引起我的注意后,暗暗地与我眼神交流。大概他觉得没把这仪貌俱佳的大美人,塞给夏子夜或江大哥,反送到对某某人矢志不渝的他身边,有些不妥。

  我示意他看向亭外,那里刘翩翩正姗姗来迟。江煦支肘抚眼,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刘翩翩今日换了身水粉的长裙,穿了双崭新的绣鞋,耳上挂着白玉坠子,精巧的容妆,别出心裁的飞云髻,令人赏心悦目。她一入亭目光便落在了江煦身侧,面上霎时有变,却仍强端着笑与我们打了招呼。唯独不与江煦眼光相照,转身坐在了夏子夜身侧,与魏韫遥遥相对。

  众人皆坐后,我方道:“借中秋佳节邀大家来府一叙,今夜若是喝不尽兴,那便是我们南宫府招待不周了。”为办此宴我可是下足血本,搬了三坛子玉露寒清。原本也邀了陵叔,可他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便不知踪影,派人传话来,说是躲清闲去了。

  江煦连饮两杯解过馋,方道:“主上够意思,玉露寒清加上阿蹄师傅的手艺简直绝妙。”

  “江长老满意就好,”我回过他后又语气亲切地问他身侧的魏韫,“不知饭菜是否合魏姑娘的口味?”

  魏韫温婉道:“美酒佳肴十分可口,小女自饮一杯谢主上盛邀。”说着捏着袖摆喝下一杯。

  我见她一大家闺秀竟如此爽快,便也陪了一杯。尚在回味余香时,夏子夜的目光便转了过来,只得依依不舍的放下杯子,抿了抿唇。

  画罗躲在屏障后头正吃的兴起,估摸觉得有些单调,便伸出个头来问:“主上,光喝酒好生无趣,叫个会琴的姐姐过来弹上一段可好。”南宫府里虽未养歌姬,但因阿爹阿娘对音律皆有研究,底下的丫鬟们耳濡目染私学了一些。如今倒也有几个拿手的,平日里宴饮助兴全靠她们。

  因知有外客在,灵月她们坚持不与我们同桌,我劝说无果只好在屏风之后为她们另设一桌,也免得她们不自在。

  画罗的提议得到了江煦大力支持,相比之下其他人倒显得兴致不高。我想着既然已经放了丫鬟们过节去,此时再给招回来怕是有些不好。难不成真要去秦楼楚馆里头,临时招两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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