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出城
在春雨绵绵,冷风飕飕中赶了一夜路的夏长老病倒了。护了他一夜的罗隐护卫却一点事儿没有,还如以往一般在练功房里耍了一整套刺雪剑法。我惊叹她的风采之余只得出一句,夏子夜这厮太娇气。
娇气的夏长老病好了一半时,皇帝陛下寿辰的烫金大喜帖,穿过胤朝大半个版图到达南宫府,一路传到我的书房。敬修长老坐在我左侧边看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沉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一趟是免不了的,主上,你要早做准备。”
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在相亲的关键时刻,能有这么一件事情横生出来让我脱身,并且还能千载难逢的出门一趟,我是万分高兴的。但是一想到这大半个胤朝版图的路程,我就很头疼。这一路颠簸可想而知,且不是游山玩水,还得掐着时间赶路,真真是个苦差。
苦归苦,可人家这千山万水的情义,是绝不会也不允许让你来推脱的。受封之时我年纪尚小,未有多大体会,眼前这事是我真正意义上,头一次明白皇权的概念,归根结底两个字,服从。
我继任后的重锦城第二次全员大会,在大金帖到达我手里的三个时辰后召开。我仍坐在最上方的紫檀木四脚椅上,当年觉得空荡的可以横躺的大木椅,如今也没那么宽敞。这些年我长高了不少,又被陵叔养的极好,勉强能占上它半个地方。边上站着陵叔,他一向都是镇场子的,只要有他在边上站着我就格外安心。
左下首一排坐着大长老敬修,三长老江盛,及大长老的大儿子敬鑫。右侧一排是二长老钱富,四长老刘高安及带病而来的夏子夜,其余城中的大户及南宫家的主管们都依次坐在他们身后。我看了眼面色泛白的夏子夜。虽然我再三说过让他在家歇着,可他一向不听我的,灌了一大碗黑汤药就来了,健步如飞的比我还早到。
其实身为家主,我应该拿拿样子等人都到齐了再压轴出场,以此显摆我的身份。但实际上我在中途就来了,姗姗来迟的是四长老,说是家里有事耽搁了,我也没有深究是何事大度地抬抬手给他赐了座。其实我已做了决定要去长安给皇帝贺寿,至于陵叔和大长老为何还要大张旗鼓的开这个会,我很想不通。最后觉得可能是他们许久未聚,想趁此机会联络一下感情。
陵叔先将我要去长安一事,给在座的简单的报备了一番,然后又问了问大家的意见,大家似乎没有意见。我开心的以为这场会议到此,就可以圆满又和平的结束了。却不想一向脑子转的最慢的三长老江盛,甚忧心的问了句:“若是主上去了,被他们扣下了可如何是好?”
我看着三长老的那一大把络腮胡子,想起老爹以前说过“外事不决问敬叔,出生入死带老盛”。敬叔是指大长老,这老盛指的就是三长老江盛。他虽然鲁莽冲动容易着急上火,但胸怀坦荡最仗义,连他都能想到的事其他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可只有他能提出来,也许也只有他愿意提出来。
我扫了眼下面,没有人接话,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再看子夜,他拧着眉,脸色不太好,似乎在沉思什么。
陵叔接过三长老的话道:“江长老担忧的不无道理,不知在座各位有何良策?既能确保主上安全,又不与朝廷生嫌隙?”众人赶紧互通眼色,又是一阵细碎的讨论,片刻后二长老钱富道:“为今之计也只有让主上走上一遭了,万一真只是个普通寿宴,我们这推三阻四的反倒惹祸。”
敬鑫伯父应和道:“钱二哥说的有理……”余下的话却硬生生被大长老的目光逼回了嗓子底。
坐在前排最末的子夜冷声道:“二伯也说是万一,可若万一就是鸿门宴呢,二伯是想让主上以身犯险吗?”
子夜从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派,如此认真的模样还真是少见,往叔伯长辈们中间一坐甚是突出,顿生几分气场来。我眨了眨眼,天啊,真的不是我眼花。
“老夫以为子夜贤侄是多虑了,朝廷这么多年都与我们相安无事,说鸿门宴就太过严重了。”说话的是四长老刘高安,他一向以口才著称,“再说,若真是拂了圣意,惹怒了龙颜,大家都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平白召来的大难可得由谁来担待,又有谁担待的起。”他目光所及处人人低头。
祠堂内一时静极。
陵叔似乎思索了一番,正色道:“的确,惹怒了圣上,对我们重锦城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依在座各位的意思主上此行是非去不可了。”
二长老叹了口气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陵叔朝我拱手道:“主上以为如何?”
我笑了一笑:“本君听说长安帝都乃天下第一城,繁华盛景,热闹非凡,本君神往已久,早想去看上一看。只是听长老们所言,此去应当是个未知之数,本君以为我们应当做个万全的准备。本君此去安然无恙那就皆大欢喜,若是有个万一也是不无可能的。因此选个接任之人是极有必要的,这样也免去了到时群龙无首的局面。可我云英未嫁没有子嗣,老爹又云游在外未得消息,看来只能从各位长老叔伯中推举出来。”
此话一出,无人敢接话。我看见子夜眼中似乎滑过一丝哀伤,但他只是看着我安静的没有说话。这么多年的交情他肯定舍不得我死,这点我还是很明确的。冷不防听见拍案之声,转头见江三长老愤然而起,指着对面的叔伯长辈们道:“你们这一个个的是要逼死主上嘛,她才十六岁,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去冒险,你们却躲在后头苟且偷安,你们枉为男儿身!”
众人面面相觑,二长老面色尴尬道:“我们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三弟你莫要想多了。”
江三长老并未看他,倒是往前走两步离我近了些:“丫头,你不用怕,你江老伯替你去,你且安心在家。”
我心里感动,眼底温热,却不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得傻笑道:“江伯伯说笑了,圣旨可提了我的名,若是你去岂不欺君了。”
江老伯急了:“那总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有危险,日后你爹爹回来,我可如何交代。”
陵叔出言商量道:“即如此,那就让三长老陪主上同去可好?”
江老伯一拍大腿道:“延老弟这主意好,什么时候启程,我去收拾收拾。”
陵叔道:“备礼还需些时日,三日后启程。”
最后大长老终于开了口:“主上且安心去,朝廷若是敢对你如何,属下们定当不惜一切代价还他百倍,南宫及敬家列祖在上,老夫今日所说即是誓言。”说罢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陵叔一眼,起身离座。敬鑫伯父要上前去扶时,被他冷哼一声甩开,敬鑫伯父只能悻悻然跟在他身后。敬家其余两位伯父见此脸上不免有幸灾乐祸之色。第二次全员大会就此结束。
众人散尽后,我与子夜并肩走回去,身后跟着罗隐和子夜的药童六草。
我们穿过花园时,天上缺了一半的月已爬的老高,有点点疏星相衬相互辉照。夜风很凉,毕竟初春天气乍暖还寒。路过一株开的正好海棠时,忍不住多看看,朵朵春花娇艳,簇拥叠红,小花瓣沾着露水映着月光分外鲜嫩。光顾着看花,一时没留神竟撞了一堵软墙,我哎呦一声抬头,见子夜正好转过身,我揉着脑袋道:“干嘛忽然停下来?”不过他何时走我前头去的?
他没有回答,倒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说:“夷嘉,其实人心不大,容不下许多,换言之我一个大夫实则也无力参与,去主宰一座城池,我只想……”他显然话没说完,但我等了一会他也没有继续,只是甩手道:“算了,你不明白的。”
我看他纠纠结结的样子,再想想他在祠堂的表现,了然道:“我明白的。”
他似乎很震惊,眼里忽然闪闪发亮:“你明白?”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不想做这个长老很久了,但是没办法,谁让这位置是世传的,你看我这家主当的我也不乐意是吧,说到底咱们同是天涯受害人,可怜身在南宫家。”
他眸光渐渐黯淡了下来,表情有些僵硬,而后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样子,龇牙道:“你明白个头呀你明白。”说完,也不理我甩手就走了,六草立马追了上去。我无法理解他这没来由的脾气,不会是吃错药了,额,说到吃药,他的病还尚未痊愈。不过府里最好的大夫就是他自己,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带着罗隐奔赴餐堂。
虽说晚饭时间已推迟了许久,但菜式却和平常一样,丰富诱人。陵叔早已坐在桌边,见我来了,才开始命人摆起碗筷,又问我子夜为何没同我一起。我答他可能回去吃药了,让人做些清淡的给他送过去吧。陵叔吩咐下去后,我们开始就餐,陵叔吃饭时其实不太说话,每次都是我来找话题,但今天他意外的先开了口:“主上,去长安,你怕不怕?”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说不怕是骗人的,但也没有特别怕。”
陵叔赞许的看了我一眼:“不错,诚实又有胆量。”
我抬头看着他笑:“陵叔你从来都不会让我有事,只要这么一想就没那么怕了。”
陵叔小楞了会,片刻后又恢复如常,夹了个离我比较远的狮子头,娓娓道:“一个能改朝换代的帝王又岂是等闲之辈。他当知除掉一个家主,并不足以摆平一座城池。而且万一惹急我们,来个鱼死网破,势必有一场战要打。如今太平之世,还要以武斗收场,绝对是下下策。况且我们并非草寇亦非反臣,他要的不过是我们安分守己唯他是从而已,没必要斩草除根,这也会伤了重锦城的元气。要知道近些年,我们重锦城纳的税可抵得上小半个江南,他绝不会希望这里变成一座废城。”
我为陵叔如此清晰的头脑所折服,不过有一点他没说明白,问道:“那陵叔为何还要开今日这个会,让我直接去不就好了。”
陵叔停下筷子看着我,神情严肃道:“我是想让你知道哪些人可以依靠,哪些人可以相信,哪些人必须小心。”
我受教的点点头,今日确实清楚了许多。
陵叔接着道:“但君心难测,我也未曾见过皇帝,怕也是猜的不准,此去仍有危险,嘉儿,你要万分小心。”
我格外认真道:“明白。”
陵叔嗯了一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细细的将碗里的一块鱼肉挑完刺后夹给我问:“话说回来,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为难的看着那块鱼肉,咬着筷子酸着牙道“……哥……哥哥。”
长廊边上的桃树残花落尽时,三日时光也悠悠过了。这天日暖天清,春风细细,天气不错。给皇帝陛下准备的寿礼一路排开,几乎占满了半条东街。我穿着出生以来最繁复隆重的一身衣裳,行动不太利索,只好扶着画罗、灵月的手,走上了由四匹骏马牵引镶金镀玉的大马车。
街道两侧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车前是以敬修长老及陵叔为首的一众长老及主管。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不是去贺寿,我这是要出嫁!看这嫁妆嫁衣一应俱全,送亲仪仗绝对是公主级别。
明明是阳春二月底,可这气氛却如同隆冬十二月,四周静的如同冰冻了一般,陵叔的脚步声因此格外清晰。他走到供我登上马车的木梯前,前所未有的仰视了我一回:“主上,你且安心上路,城中之事,属下及诸位长老定会处理妥当。”
如果说我是冲锋陷阵的将军,那陵叔就是运筹帷幄的元帅,有他坐镇重锦城,就算我这次死在了长安城里,我也能保证重锦城不会乱。若要问我为何如此相信他,原因只能是一个,因为他是陵叔。
不过,我望了眼乌压压的人头,心里头满满的不自在,微微附身对陵叔小声道:“这些人都是你叫来的?就算要撑场面,也忒多了点?”
陵叔亦小声回我:“我忙贺礼都没时间睡觉,哪有这个功夫?”他扭头看了看四周道,“看来他们这都是自己来的。”
我惊楞了片刻,抬眼看向人群,他们每个人都十分认真的看着我。没有左顾右盼,没有交头接耳,那表情更像再看即将远征的亲人。我看见在包子铺边上站着的老奶奶偷偷摸了把泪,却没有出声。刹那间,心里涌现出一股无名的情绪,与每年除夕夜的全城宴不同。那时我站在城墙最高处,心里只有被人当成猴子围观的无奈和惶恐,还有一丝恼羞成怒。而此时同样被围观,还是光天化日下能把头冠上的小东珠,都一个个数清楚的围观,心情却如此坦荡澎湃,无法抑制。
我记得儿时阿爹曾与我说过:“每次遇到难题要退缩时,就会想起身后站着数十万百姓。我退一步他们便要倒下一片,我不敢退也不能退。”后来我将这话说给陵叔听,陵叔给翻译成了大白话:“你爹说的是责任。”
此时此刻我似乎明白了些许阿爹和陵叔说的责任,面对未知,我似乎更加害怕又好像无所畏惧。
我觉得为了不辜负他们跑的这一趟我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想出了几句大实话:“我出门这几个月,大家天冷多加衣,饿了多吃饭,病了就来神农馆,不用担心我。”
阿爹从前建了个免费给穷人乞丐看病的地方,后来他南来北跑的给人看病做生意就有些不太顾得上,传到我手上时就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当陵叔问我如何处置这地方时,我觉得治病救人算是件大好事,所以就命人修整了一番延续了下来,给它取了名叫神农馆。
后来城中的百姓大多都来此看病,渐渐的就成了大医馆。虽有申明是免费的,但通常来看病的人都会留下几个钱。钱的多少决定于他们的心情和生活水平,我们也不做规定,在馆里头放了个木箱,他们乐意给两个就自己放在里头,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木箱里头的钱从不清点也不入帐,全都用来买药材。所以现下神农馆就成了重锦城内医馆的代名词。
我的话说完后,全场没有半点动静,我有点后悔把话说的太粗俗,这种大场面不都应该冠冕堂皇的打官腔。我立马将敬修长老教我如何施德布恩之类的话,回想了一番。然后忧伤的发现,他讲这个的时候我都在打瞌睡,半句没记住。
我这厢懊恼不已,只好退一步求助陵叔,却见陵叔正用别样的目光看我。连他身后的敬修大长老也是,而且大长老的表情简直潸然欲泣。果然教出我这等不成器的学生,他其实十分后悔担了我喊的那声夫子。我这厢正后悔暴露了自己的文化水平,却见陵叔表情肃然地朝我作了一揖道:“主上,一路珍重。”
百姓们像忽然得了号召的似得齐声高呼:“主上,一路珍重。”那声音大的如擂鼓,震得我微微一颤,我稳住心神将样子端好,再望了他们一眼后转身进了马车。
据陵叔后来说,那次百姓们在城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车队完全看不见才回了城。那时他站在人群里,忽然就有些害怕了,他怕自己揣错了圣意,送了我的性命,那样他一定会被全城围攻,死的极惨。我说:“他们送的不是我,他们送的是依靠。”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在马车走了半个时辰后,就和侍候了我三年的侍女絮儿换了衣裳,悄悄离开了车队。我的一众侍女中,灵月最为稳妥,画罗最与我臭味相投,而絮儿与我最为相似。当然我说的不是脸,是身形。但只要有灵月照应着,应当不会那么快露出马脚。
等江老伯发现时,我已经带着画罗跟子夜、罗隐会合,搭上一艘顺风顺水的轻舟以水路去往长安。其实在决定出发的那天夜里就已经想好,我这趟远门必定不会太安全。所以决定让江老伯大张旗鼓的走正道,而我和子夜改走小道低调前往。
这样就算大部队不幸如我预料遇上歹人行刺,没了我,定能减轻江老伯的负担,全心保护贺礼。等歹人们终于发现我不在其中的时候,我也已经走出老远。条条大道通长安,他们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我在哪。等查到之时,说不定我人已经到了长安。如此既能护了贺礼又能保证我的安全,还减轻了大家的麻烦,实在三全其美。
但当我和夏子夜把这个计划告诉江老伯时,却招到了他坚决的反对。他说他此行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了我,我都不在了,他还守着一堆破铜烂铁做什么。而且他始终觉得我只有呆在他的身边最安全,夏子夜这小毛头中看不中用一定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夏子夜小毛头提出要和他比试一场被我及时阻止了。
二三四长老及夏子夜他爹从小就是我和夏子夜的师父。本来阿爹的意思是让夏子夜给我陪练,至于后来为什么我成了夏子夜的陪练这个问题,我们俩及四个师父都解释不清楚。总之我十年如一日就会那两招,而夏子夜成功融合了四家武功。如果他有那那个意向,自立门户创个小门派,当个一代宗师也不是没有可能。眼下,估计两个江老伯才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江老伯说得好听点是醉心武学,说白了就是个武痴,要是输了一定会缠着子夜再比。以后这三天两头打一场的,万一哪天就打眼红了,刀剑无眼的那可怎么好。
最后我只能装作打消了这个念头,乖乖的跟着他走。好在之前我已经和江老伯说过了计划,他发现我不见后就算再不愿也会配合我。江老伯虽然鲁莽但也不是笨蛋,一定不会大张旗鼓地派人来找我暴露我的行踪。一切都按着我计划在进行,但我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夏子夜他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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