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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岁乐安君


  建章六年,秋九月,族里年岁最长的敬修长老,拉着我走过祠堂里的三道门。最后将我抱上摆在祠堂正中央,铺着流光锦的紫檀木四脚椅上。将一块绿光荧荧、手感温润的玉,用红绳穿着挂在我的脖间。

  敬长老面色庄重地对我说:“夷嘉,从今日起,你便是南宫世家第十一代家主,日后定要励精图治、圆木警枕,将我神农族发扬光大,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及你死去的娘亲。”

  我望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及满头银发,又望了望一派死寂的祠堂,和乌压压的人头,半懵半懂得点点头。

  一向腰板挺正的敬修爷爷,退后几步领着一众叔伯长辈拜倒在我脚下,高呼:“济生于世,受恩于天,主圣德贤,耀我神农。”

  我看着这跪了一地的长辈,诚惶诚恐地抬抬手,哆嗦着嗓子答了一句:“请起。”

  立在旁侧的陵叔,从袖中暗暗露出半截手,悄无声息得竖起大拇指。我长吁出一口气,约摸是混过关了。

  这一年,我八岁,刚认全一千个字。

  南宫世家位于重锦城内,传到我这代已有两百年历史,风雨飘摇了这么久,家世之大,可见一斑。

  远在长安城里的皇帝陛下也客客气气的,着人置了块刻着“南宫世家”四字的烫金大匾,千里迢迢地赶在我接任之时送了来。现如今就挂在府门口的横梁顶上,昭示着皇恩浩荡,以及南宫家尊崇无比的地位。

  还以一卷圣旨封了我个乐安君的爵位,虽只是个头衔并无实权,但也足以令我们陷入两难的境地。

  我们南宫世家严格来说,算是个江湖门派,还是个一抖江湖跳三脚的门派。但即使是在百年前群雄混战的乱世中,先祖们也是不偏不倚,孑然一体,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或君主。

  当年的重锦城就像根鸡肋,地方不大,自给自足,得来没有二两肉,但饿急了也能塞塞牙。

  只是有一点很麻烦,重锦城内不仅地理位置刁钻,前有汾河后有崖易守难攻。且人人尚武、异士居多,要真想攻下来好一番费事,还也不是所谓的交通要道枢纽之地。

  诚然能在乱世中坐上万人之上这位置的人,大多很精通计算。他们权衡了一下得失,发现付出的代价和收入严重不成正比。还得顾虑着会不会一个逼急,令城里人改投了敌阵增加他自身麻烦,索性都不来招惹,由其自生自灭。

  使得重锦城一度成为乱世之中少有的净土,反而安安稳稳颤颤巍巍的存活至今。

  先辈们因此留下遗训,中庸之道实乃生存之法则也。

  因此十多年前,如今的陛下和前朝皇帝打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我们重锦城也没去参上半脚。

  但现如今,这世道变了呀,这是太平盛世一人独大,情况完全不能这么算。

  这么说吧,一个人要是浑身烂疮伤痕累累恶疾缠身时,他是不会也没有工夫去顾及腿上的小脓包的。但如果是个无病无痛的健康人,这个小包可就碍眼了。

  重锦城就好比这个小脓包,如今的陛下就是这个健康人。长老们都预感着我们迟早会被收拾,但没想到这收拾来的这样快。就是在我将将受完族礼之后,看来皇帝陛下早已经迫不及待了。所以当分爵的圣旨下来时,长老们惊吓之余立马就开了我上任后的第一次全员大会。

  这场会议开的很久从午时到入夜,吵吵嚷嚷地像城西的菜市场。我坐正中央的檀木椅上昏昏欲睡不敢睡,只把头点的如捣药一般。

  隐约听见,江三长老和刘四长老的声音最大。三长老将气节一词换着法的说了十几遍,就在我耳朵快要结茧时,他终以一句宁死不屈做了总结。四长老反驳他,就领个头衔有何难,他又没让咱当牛做马,现今不如以往,这皇帝可没同前朝一般和咱们约法三章互不相犯,你真要重锦满城几十万条人命陪你去死吗?

  四长老的口才明显比三长老好太多,三长老被塞的无话。祠堂大厅内终于恢复了片刻安静。

  沉默了一个下午的敬修长老,敲了敲扶手把问题丢给了陵叔:“延陵,你是总管,出城办事的机会最多,对当下的朝廷应该比我们了解的仔细。说说你的看法。”

  陵叔一开口,似大沙漠里划过一带小清流,分外清越入耳,他说:“若是,接受一个无职之爵便能免去一场争乱,属下不知各位长老还在争辩什么?”

  言下之意是赞同受封的,话音一落底下又开始嗡嗡碎响,陵叔拍了拍睡意沉沉的我问:“主上以为如何?”

  我揉揉眼皮,看着阶下,叔伯长辈们都似乎变成了个样,模模糊糊的。唯独搁在我斜边上的皇帝御赐的冠袍溢着光彩,特别是玉冠上那颗白玉分外耀眼。

  我指着那颗白玉道:“这顶帽子我瞧着不错。”满座又默了片刻,最后敬修长老长叹一声,哑着嗓子一锤定音道:“那就收了吧。”

  我望着敬修长老像被压了座山似的背影远去后,一头栽在陵叔怀里闭着眼睛含糊道:“陵叔,什么时候开饭呀?”

  于是,不才在下就在半醒半睡中,糊里糊涂地成了乐安君。

  圣旨里多是褒奖我南宫世家的溢美之词,并未明确规定什么。但皇帝的旨意却下的清楚,所谓乐安君即知足常乐,安分守己,忠于君王,这真是委婉又锋利的旨意。

  身为一个江湖帮派,被朝庭整顿收编是很掉面子的事情。但胳膊拗不过大腿,何况我们是蚂蚁的胳膊去扭大象的腿。

  我们不是一个国家,没有所谓的民族气节和皇族尊严。身为一个被他们交托以性命的人,我只希望重锦城和南宫世家在经过我的手之后,还能完整地传给下一任。

  两百年前先辈们封城,是为了保护城里的亲人。如今我大开城门,也是为了保护城里的亲人。世事瞬息万变,一条死规矩用了两百年已数命长,明知他不能再用还不结束除了作茧自缚就是自取灭亡。

  事实证明我们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这八年来,重锦城几乎以飞速在崛起,各地商客慕名而来,丰富物资被不够发掘。

  儿时我同子夜打过鸟抓过兔的聚奚山,就被发现盛产玉石,玉质奇佳,名扬九州。

  流光锦被陵叔这个大奸商不知以什么方法卖的一寸一金,其他的美酒茶叶也是生意好的的如火如荼,南宫世家俨然成了一个日进百斗金的经商世家。

  我闲来无事便抱个苹果,拿了袋瓜子坐在账房里,看一旁的陵叔将算盘打的飞快,笔下唰唰如流水。写完之后将一叠账本啪一声放在我面前,让我过过目。

  我捏过两本略翻了翻,两眼放光的咬着手指问:“这都是我的钱?”

  陵叔喝了口冷茶摇摇头:“这只是一部分。”

  “吧嗒。”手里的账本落了地。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家有多恐怖。

  当晚就梦见我抱着金砖被数不清的刺客追杀,前有狼后有虎,脚下还有小老鼠。都囔囔着要杀掉我抢金子,吓的我一身冷汗被惊醒。

  第二天找到陵叔强烈要求他给我配护卫,保证我的小命能花完这些银子,哪怕只是一小半。

  陵叔从账簿里抬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我都给你配了好几年了,你没发现?”

  我讷讷地摇头:“没发现。”

  陵叔又重新埋头账本,边打着算盘边道:“你先回去,下午我去药房里看看有没有补脑的药。”

  我无言以对,灰溜溜的回了自己的屋里。

  后来才听子夜说陵叔给我配的是牛掰的了不得的影卫,我哦了半天才问:“影卫是干什么的?”

  子夜说:“就是负责一天十二个时辰保护你的护卫,跟你的影子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武功十分了得。”

  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你是说我一天十二个时辰被人跟踪,我还不知道。”

  子夜恨铁不成钢道:“那是保护,懂吗?保护。”

  我悄悄的环顾了四周发现没有任何异常,于是凑近子夜趴在他的耳边小声道:“你说他们现在在哪里?”

  子夜往另一边缩了缩,一副怕被我占了便宜的样子,道:“要是连你这种三脚猫功夫都能看得出,人家还混不混了!”

  我觉得他说的有理,可是我又很想见一见,陪着我相处了几年的人是个什么样。忽然灵光一闪,对着他阴恻恻的笑:“你说如果你打我一拳他们会怎样?”

  不等他反应,拉着他的手一掌啪在我脸上。原本只是做个样子,没想到这厮力气这么大,抽的这样快。我收力不及,眼睛实实在在的受了自己一拳,生疼。

  我泪眼汪汪的去找陵叔指控这些影卫的不称职,让我白白挨了一拳。没曾想陵叔竟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而且绝对不会是子夜告的密,我临走时踹了他一脚,他受了些伤不可能比我跑的快。

  陵叔说影卫已经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是他之前就下过令,我和子夜之间的小打小闹不必插手,不然子夜已经不知枉死多少回。

  虽然有时候,我是有想掐死夏子夜的心,但如果真要他死我是万分舍不得的。他死了就没人替我罚抄书,只好不了了之。

  只是我总觉得带着影卫,有种被人偷窥的不适感。并且他在暗处,你还不知道被他们偷窥到了什么,真是令人耻辱感爆棚。

  在我不屈不饶的强烈抗议下,被生意忙的抽不开身的陵叔终于妥协。把看不见的影卫变成了看的见的护卫,那就是连我看了,都忍不住要垂涎三尺的罗隐。

  话说从头,就这样愈加频繁的贸易往来,重锦城俨然成为除帝都长安及江南名城南阳外,大胤王朝内第三大城池,民间有歌云:

  重锦城内铺重锦,神农灵药病不来,

  乐业安居何处拟,且看武陵桃源里。

  画罗将这话唱给我听时,我正坐在院子里一颗开满花的槐树下,捡了个钳子开核桃。

  说到神农灵药,南宫世家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神农世家。

  据说我的老祖宗,曾是给始皇帝看病的御医。不过事情隔了几百年真假已无处可辩,但祖辈行医一事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正因重锦城后的几座山,都盛产药材才决定定居在此,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有了今日的规模。但之后有一任家主喜做生意荒废了医术,南宫家才走向了从商的道路。

  不过城里仍有好医之人,比如,夏子夜和夏子夜他爹,比如不知去向何处的五长老。

  其实长老们多多少少都会医术,但都学的不精,像夏子夜他爹这么痴迷的,只能往三代以前找。夏子夜承了他爹的衣钵,在医学界可谓是傲视群雄。

  只是他爹八年前仙逝了,和我娘一样死在那次刺杀中。陵叔遍体鳞伤的带着仅剩的两个随从,捧回他们两的骨灰。我和子夜一夕之间都成了没有亲人的孤儿,我从少主变成了家主,他也承了他爹的位置,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排行第六。

  他是真的孤儿,我是唯一亲人不在身边。陵叔说阿爹为了给娘亲找仇家报仇,独自浪迹天涯去了。临走前将象征家主身份的琳锵玉留给了我,也把偌大的南宫世家一并留给了只有八岁的我。

  我们家传到这时候,就剩我这根独苗,但偏偏是个女儿身。是以初时长老们都不同意,但无奈是我爹的命令,且我又是唯一拥有继承资格的人,他们和陵叔大吵一架后最终还是妥协了。

  可以想象那是一场怎样的唇枪舌剑。巧舌如簧的陵叔,带着指点江山的气势说的他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最后举手投降,兵不血刃的化去了一场内斗。

  我知道阿爹不是对我放心,没有谁会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放心,即使是和他流着一样血液的女儿。他只是对陵叔很放心。事实证明陵叔的确是个让人放心的人,他眼光向来都是极好的,这点从他在千万人里一眼相中娘亲可看出。

  画罗晃着我的肩膀把我从神游中带了出来,望着我怯怯道:“主上,你方才的表情像是要吃人,是不是夏长老又得罪你了?”

  我手里未夹开的核桃,忽然“卡擦”一声爆裂,我磨牙道:“这小子出门又不带我,等他回来我一定用钳子,咔擦,剪掉他的脖子。”

  画罗扔了块核桃进嘴压压惊,道:“要是他带你去,他就会被延总管咔擦一声扭掉脖子。他也很为难嘛。”

  “既然同样是死,那他干嘛不带我去。”

  “理由很简单嘛,你打不过他,他打不过延总管。”

  我趴在桌子上用钳子捶剥出来的壳,“这个欺软怕硬的混小子。”

  画罗贴心的拍拍我的背:“主上,你就不要难过了,奴婢去厨房看看你今日的饭食。”

  看她蹦蹦哒哒地离去,我爬起身准备吃点核桃仁聊慰一下。几下一拨,发现竟然都是壳儿,连忙扭头去找罪魁祸首,哪里还有她的身影。我哭丧着脸看着一桌的壳,画罗这坏丫头,竟然一点都不给我留,剥了一上午容易嘛我。

  我原本准备滥用私权,把画罗这个喜欢不劳而获的丫头,发配到茅房去刷马桶。但中午的一道核桃末蒸蛋,救了她一命,我已经满足了想吃核桃的欲望就暂且宽宏一次。

  在我将核桃吃了小半碗时,坐在对面的陵叔发话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这道菜?”

  我故作深沉道:“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他俊朗非常的脸上有过一瞬的滞怠,不过很快又换上往常一般的浅笑:“是遇着什么事了,有如此高深的感慨?”

  我鼓着腮帮将画罗偷吃,不是,是抢吃核桃的严重事件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然后气鼓鼓的总结道:“画罗是不是很过分?”

  陵叔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的确是过分,这样吧,罚她徒手剥一晚上的核桃不许睡觉。”

  虽说画罗这家伙不仅每天游手好闲,还上蹿下跳惹祸生事,但夺人睡眠实为一件残忍之事。为了几个核桃就如此重罚,显得我这人没什么度量。但看陵叔那双含着笑意的狐狸眼,我咬着筷子,望着房梁道:“画罗自小到大,闯了多少祸,也没正经收拾过她。就前些日她摔的那只色如纯雪的浣花白瓷,似乎就值个不少银子。既然陵叔打算收拾她,要不就让人把她这些年做的错事,列个单子来,咱们一件件算。”陵叔对画罗极为宽容,这也正是她无法无天了这么些年的原因。

  陵叔将阿蹄师傅新研究出的酥骨鸡,端到我面前道:“主上觉得,咱们需不需要将玉露寒清的外售量,再放大些,将西境、北境的销路也打开……”

  我立马端正态度,扬起笑脸,顺手将最爱的鸡翅夹进他碗里道:“一个小白瓷嘛,要不了多少钱,再买个三五个供她砸就是。陵叔槃槃大才,做的一手好生意,咱南宫还是砸的起的。”

  陵叔满意的抿了一口酒,看来是就此歇了搬酒的念头。只是他半眯着眼看我:“主上,方才叫我什么?”

  自从我及笄后,陵叔就严肃的勒令我不准叫他叔。他才三十不到会把他叫老,特别是不到三十这句,他强调了好几回,诚然他的确三十不到,也就三十二。大我十六岁,与阿爹同辈,叫叔本在情理之中。

  但为了不如此直白揭他的短,给他少年一般的内心增加伤害,我只好忍着牙酸,硬邦邦的喊:“陵......哥哥......”

  他满意地笑着,慈爱地将鸡翅夹还了我。

  其实称陵叔哥哥完全可以。他这张脸是我至今为止见过最英气俊朗的脸,就像生机盎然的山林,帅的稳重,帅的内敛,帅的有层次,帅的有内涵。

  夏子夜不行,他长得比较阴柔,小时候曾一度以为他是女孩子。据已经去世的奶妈兰姨说,他儿时老喜欢穿我的衣裙,还总要和我一榻睡。自小就如此小流氓,难怪如今脸皮厚的刀枪不入。

  夏子夜曾经义正言辞的抵赖过,说这是诽谤。  后来我去求证当时还在世的夏老伯,夏老伯笑呵呵地证明确有此事。

  彼时我一把拉住躲在门口偷听的夏子夜,要他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娶我,因为我们是一块睡过觉的,本姑娘没法嫁人了。最后他只得红着一张脸妥协。夏老伯还使坏说空口无凭,要签字画押。

  正当我准备好纸笔,要逼夏子夜写婚约时。娘亲便寻了过来找我吃晚饭,我从小都以饭当先,一听吃饭立马丢了笔。临走前嘱咐夏子夜把婚约写好,我明天再来画押,然而睡了一觉就是新的一天,前尘往事一概不记得,包括那纸婚书。

  这顿饭吃到最后,因想起了太多已逝之人了了收场。比平常少吃了半碗,临睡前就饿的不行。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加餐时,侍女灵月端来一碗核桃羹,说是陵总管吩咐的。

  我接过那碗羹,感激涕零的想,陵叔果真是最疼我的,就像娘亲一样熟知我的饭量和习惯。顿时觉得心底暖流暗涌,填满了不少空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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