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孤雁 终章 不老的鸟2
1969年，韩雁被编到林场去砍树。
她从作家才女成了负面典型。她是被人唾弃的汉奸的妹妹，所以她的丈夫也“弃暗投明”地离开了她。
张临是从报纸上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后来他从别人的口里听说，很多在林场砍树的人，得了病，缺医少药，都会死在那里，被一张乱席一裹，扔在林场边上，和许多被砍掉的树木残躯一起，被大雪埋葬。
从那个月开始，他开始往林场寄常用的药。
他不知道韩雁的具体地址，只从批判她的报纸上读到，是东北兴安岭的一个林场。
那地方有7个林场，所以他每个月买7份药，往每一个林场都寄一份。
他愿意做99%的浪费，哪怕有1%能够治愈韩雁，那99%都有了意义。
他不仅大喇喇地写上“寄给韩雁女士”，还胆大包天地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在这个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和韩雁扯清关系的时候。
他每次署名时，都有奇怪的优越感。仿佛这证明，他比那个抛弃韩雁的丈夫更具有某种资格。
但从没有任何人因为他的署名而找他的麻烦。
对于全世界来说，他和韩雁都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哪怕他想和她当共犯都不够格。
他没有结婚，也没有谈过恋爱，他也几乎不买东西。他所有的钱都变成了寄往远方林场的药片，但这些药没有一片到过韩雁手中。韩雁就这么瘸了，病了，快死了，然后又活过来了……那些药片被锁在林场收件处专门放“特殊人员物品”的仓库里，发霉，失效。
当张临十几年后见到韩雁，面对着这个，比之27年前初见时面目全非的女人，看到她瘸着的腿和她衰老憔悴的面容，听到她每说两句话就要忍不住咳嗽，他竟会神经兮兮地满心自责，至于没有地方再装失望和嫌弃。
这能算爱吗？或者在世俗眼中，只是一种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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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张临终于有机会说出他27年前没来得及开口的那句话：
“韩雁老师，听说您喜欢《大师和玛格丽特》？我也是。”
韩雁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瞬间的惊讶和动容，接着她灿烂地笑了起来，和张临幻想中那种27年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分毫不差。
她说：
“好巧。”
27年前也许是巧，但此刻不是。张临为说出这句话已等了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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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流淌的岁月中，两个老人在谈一场，对于这个时代，对于他们两个的年龄，对于他们的身份和人生经历来说，都不那么浪漫，甚至会令人感到好笑的恋爱。
因为他们都已经老了，他们的时代也早就老了。老到连羞涩都变成了一种可耻的事情，因为羞涩不应该出现在一张50多岁的脸上。
一切都并不优雅，这份不优雅每每让韩雁痛苦。她瘸着的腿，她日益稀疏的头发，她干瘪的身体，乃至她身上那种没有任何办法去掉老人味……所有这一切都折磨着她。所以她一开始很抗拒。但张临身上有种可以慢慢软化一切的温和的力量。他总在楼道里偶遇时自然地接过韩雁手里的东西，总在韩雁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帮她换掉走道里坏掉的灯泡，总在每一个下雨的下午，带着伞出现在她学校的门口。
韩雁沉默着，矜持着，然后慢慢地接受着，习惯着。那些可爱而青春的学生，偶尔笑嘻嘻地问，韩雁老师，校门口那个戴着眼镜的先生是谁呀？韩雁总是说，是我的朋友。即使当着张临的面，她也只介绍“是我的朋友”，张临没有一点不悦，仍然温柔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分给那些调皮的小鬼，然后接过韩雁手里的书本。
认识第三年的中秋节，韩雁第一次主动请张临到她家里吃饭。这是两个人关系的巨大进步。已经老爷爷年纪的张临，慌慌张张，像毛头小子一样，进厨房的时候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但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腿不方便，怎么厨房还有门槛？明天我帮你把这个门槛拆了。”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韩雁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点紧张——地问他：
“怎么了，不合你的口味吗？”
张临闷闷地说：
“韩雁老师，你的手是拿笔写文章的。怎么能做饭做得这么好吃。”
你的多少时间和心血都蹉跎在你不喜欢的柴米油盐中？
韩雁有一瞬间的怔愣。因为她听过对她厨艺的所有评价都是，你做饭做得这么好吃，真是贤惠。
最后她笑了，说：
“我已经很多年都不写东西了。”
但张临很固执地说：
“那也没关系，以后我来你家做饭吧，我做给你吃。”
这样的日子过了6年，直到所有的人都默认韩雁和张临就是夫妻关系。
韩雁60岁的时候，去了一次京市，是张临陪她去的。
她已经几十年没有回来这个地方，故地重游，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曾经故人向她承诺过，以及她向故人承诺过的那个国家，清晰了一些。
她在京市档案馆看到那条烈士记录时，几十年来，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
老师走的时候她没哭，结婚的时候她也没哭，她老公跑的时候她没哭，后来知道自己变成终身残疾的时候也没哭。
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哭，也许不只是哭45年前的那场大雪和零星的枪声，也不只是哭这片土地经历过的那些血染成的冰冷和滚烫交织的岁月，还哭自己的多舛。
她曾和老师说她感觉不到痛苦，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好像感受到了。她抛弃了一直以来的矜持，抱着也已不再强健的张临哭了很久。
那次回去之后，张临向韩雁求婚。
韩雁的第一反应是慌乱，拒绝。
她觉得，就这样不好吗？两个人互相扶持互相关照，就这样走完一生，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60多岁的年纪去做一些太大胆，太出格，太难为情的事？
可最后她还是被张临说服了。他说，韩雁老师，我们也还是像之前一样。结婚就当是满足我一个愿望吧。其实她自己明白，与其说是被说服，不如是张临给了她勇气。
结婚之后的确和之前没有多大区别。时间就像韩雁所剩不多的生命一样默默流逝着，韩雁在62岁的时候，肺病发作死在医院里。
在她弥留的日子里，她的第二任丈夫张临一直在病床前守着她。张临的情绪里见不到悲伤，见不到低落，只有平静。
直到医生说，病人可能就这两天了，有什么遗言，让她交代一下吧。
那天阳光很好，张临走进病房，静静地关上门，坐在韩雁床边。
韩雁说：
“张临，医生是不是说我快死了？”
他一直叫她韩雁老师，就算结婚之后也一样。这是韩燕坚持的，她总觉得叫一些奇怪的爱称，对老年人来说太花哨了。
他说，韩雁老师，别怕，我一直在这儿呢。
一直到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韩雁才终于放下她一直坚持的那种，所谓老年人应该有的矜持。
她流下了两滴眼泪，划过她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庞，她说：
“时间怎么会这么短呀？我们才结婚两年啊。”
张临笑了笑，说：
“韩雁老师。可是我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
“那也才8年，我觉得太短了。”
韩雁以前从来不会说这种太亲密的话，可是这时她觉得再不说没有机会说了。她欠了张临太多亲密的话没来得及说，她继续说着：
“张临，可惜我遇见你的时候已经很老了，很丑了。我真想……要是我年轻的时候就遇到你更好，其实我年轻的时候还挺漂亮的……”
张临也红着眼睛笑了，他说：
“韩雁老师，我知道，你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我们见过的。”
病床上的韩雁微微睁大了眼。
他继续说着：
“你记不记得，1956年你在平安镇做文化慰问活动，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你送给一个人一本《大师和玛格丽特》。”
他从身后拿出那本缺封面，而且每一页都泛黄卷边，脆得好像一捏就会碎掉的书。
韩雁呆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最后她哭了起来，她说：
“对不起，张临，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张临伸出满是皱纹的干枯的手，爱怜地摸了摸她同样满是皱纹的脸，说：
“韩雁老师，没关系，我记得。”
“我人笨，又没有才华，也不够好看。韩雁老师，大师是你，玛格丽特也是你，我就做你窗前的那棵树好了。”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这35年，韩雁老师，在我心里……”
后半句他没有说。
韩雁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似乎试图浇灌她弥留之际的生命，以延长告别的时间。
她哭着说：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几岁呀……如果那时候你跟我多说一句话……毕竟那时候找不出来一个喜欢《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人……”
她明知，是她没有给他说出这句话的时间，是她没有看见他。但她突然地孩子气起来，不敢承认。
经过几十年懵懂的岁月，韩雁快死才意识到自己在虚度。她的青春，她的爱，她的激情，她的婚姻，她的生命，都已交付给茫茫逝去的岁月和茫茫逝去的不那么正确的人。真正留给张临的只剩下余烬。
张临顺从着她的孩子气，说：
“对不起，韩雁老师。
“不过应该也不算太晚吧。”
“太晚了……我们都老了，而且我都快死了……”
张临轻轻地握住她渐渐冰冷下去的手：
“不晚的，韩雁老师。多晚都不算晚。
“至少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
这部分写得有点长。虽然知道有些朋友不喜欢看这种，不过我个人觉得韩雁和张临的这部分，其实和男女主主线剧情的对应还是挺强的……吧？阿巴阿巴。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能get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一些朋友提到说，没必要把小说里人物演的剧和电影写得这么详细。可能你们不适合看这个书吧，因为这对我来说，是这本书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呢。所以我也没办法舍弃这种风格和这部分内容。很抱歉啦。
我十来年之前看的一本小说，女主角就是一个演员，然后那个作者把女主角演的每一个剧都写得很详细。那本书很感人，所以我自己写的时候，我也希望可以把每一个故事都写……至少是完整一点吧，感人不感人要取决于我的水平，也许我还没有达到。
然后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我不会写那种……听说娱乐圈文写恋综比较火，但是我一点恋综都没看过。我也不会写虐渣，我就想一两句话把贱人写死了得了。我也不会写追夫火葬场，我就想一两句话男女主赶紧和好。#哭泣。什么都不会。
对了，有人看过《霍乱时期的爱情》吗？我很喜欢这本书。韩雁的感情线其实有借鉴这本。关于小提琴的设定就是来自阿里萨。妈的，我好喜欢阿里萨，但是我不喜欢费尔明娜和医生。所以韩雁和她的第一个老公没有爱情，这是我对张临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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