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玖
方檀一愣，但他很快便笑了。
那笑容短暂而轻快，像是一层薄薄的雪，轻柔地落在松枝上。枝桠低垂，雪落无声，不等太阳光一晒，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他略一垂首，答得自然：“我不曾见过前辈，想来是您记错了。”
闻言，姚笙若有所思。
但她并不拘泥于这个问题，稍一点头，便也顺势道：
“大约是我记错了吧。”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怅然叹了口气，“毕竟，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的确如此。
许多年前的人和事，已经被世间所淡忘。
就连亲历者本人，也只是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中，突然捕捉到那么一点点熟悉的感觉而已。
姚笙抬起手，将在一旁好奇地观望着二人的向年年叫至身边，说道：“年年，你父亲的信到了，你得随我一起去看看。”
后者当即垮下脸，颇有些不情愿：“啊，这么快……”
姚笙温柔一笑，并不理会这等耍小性子的话，只牵起向年年的手，眼神落在方檀身上：“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多作陪了。”
“方少侠可自便。”
闻言，方檀略一拱手，道了声“明白”。
姚笙点点头，她又叫过在堂外侍候的奴仆，叮嘱其不可怠慢贵客，随后便携向年年一道，二人出了桃源津，翩然远走。
临行前，向年年依依不舍，不住地央求道：
“小芳……”
“往后你可一定要来白玉京找我玩啊。”
姚笙离开后，方檀并没有多留。
他问过一旁洒扫的仆役，对方给他指了一条出谷的路，他谢过后，便也悄然离去了。
药王谷坐落于群山怀抱之中。
一路行来，可见沿途寒山叠翠、春水潺湲，数百顷的杏树一齐在风中摇摆，洋洋洒洒，便好似飞雪玉花一般，令人啧啧称奇。
正可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1
然而，方檀对此等世外桃源之所并不留恋。
骑上马，他最后看了一眼药王谷，便策马扬鞭，朝着下一个地点进发了。
他要去无名谷。
那是昔日他父母隐居的地方，也是最后二人的葬身之所。
“无名谷。”
方檀在心中默默将这三个字念诵了几遍，突然想起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蝴蝶谷。
因为每到春天，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红的、黄的、蓝的小花，有葡堇、紫金草、野豌豆……一团团、一簇簇，开得欢快而热烈，无名谷就成了花的海洋。
春花烂漫，引来蜂蝶环绕，所以母亲私底下，便把这座山谷称作“蝴蝶谷”。
母亲在蝴蝶谷的日子是很快乐的。
她会很勤快地收拾着一家三口栖身的小屋。天晴时，她晾晒被褥、洗浣衣物；如果遇上阴雨连绵的黄梅天气，她会支起一扇竹窗，在淅沥雨声中，用软侬的江南小调，哄儿子睡觉。
抽空，她还料理了几亩荒田，不过收成不大好，只零星种了一点豆苗。
记忆中，母亲常常坐在有风的廊下，熟稔地捻起一段丝线，温柔而专注地缝补衣服。
风轻柔地吹，白云朵朵，那时候，连太阳都是静悄悄的，一不注意，便悄然落下山去——
晚霞漫天，天快黑了。
天黑后，便要做饭。
母亲的女红好，厨艺也很好，似乎这天底下，就没有她不会的东西。
他们常吃卷耳、荇菜、冬葵一类的食物。
卷耳是一种野菜，长在路边，遍地都是。
可摘取其嫩叶，先用沸水焯过一遍，再用油盐调食，入锅炒至微黄，摊饼蒸饭都是可以的。
荇菜则是一种水生植物。茎白，略涩，叶片呈紫赤色。
自水中摘取，可用刀切除其根茎，同粳米、绿豆一齐下锅，佐以白糖，小火煮上半个时辰，便熬成了一锅软糯香甜的荇菜绿豆粥。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2
冬葵可以和豆子一起烧，也可以单独煎炒，然后浇上醋同香油。
总之，吃的都是一些简单的食物，工序也无非是炖煮煎炒四样，做法十分便捷。
但那样好的味道，方檀已是很多年不曾尝过。
究竟是在怀念食物本身，还是在追忆那样一种氛围？
他说不清。
母亲的快乐简单而纯粹。
对于她而言，似乎脱离了扶风方氏，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值得高兴。
而父亲的感情，则是更为复杂。
起初，他大约是落寞的。
那种来自于身份上的巨大落差感，时常会让人感到空虚。
毕竟，他曾经是方家的嫡枝，又是大房长子，出身于那样一个权势煊赫的家族，身份自然是千般万般的尊贵。
“天涯逍遥客，书画自在人。”
他的生活中，有诗，有酒，有泠泠春光。
江湖中的刀光剑影，不过是他闲来无事时，偶尔投注目光的东西，就像那踏过雪泥的飞鸿，只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爪印，便朝天南地北双飞而去了。
骤然一朝跌落云端，沦为这万千黎庶中的一员——
方煜自然是要感到不习惯的。
所以那段时日，他常常写信，不知道写给谁，也不知道写一些什么。
写信，寄信，写信，寄信……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
后来，方煜取信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有一日，他不再写东西了。
他收起了笔墨纸砚，仿佛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方檀想：
他们一家三口，原本可以就此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
直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突如其来的杀手毁了一切——
什么都没有了。
天又下起小雨。
马蹄踩在湿漉漉的小径上，溅起泥水点点。
“咚咚——”
方檀在马背上颠簸，他一手拉住缰绳，用另一只手拂去额前滑落的雨水。
此刻，天地间是一片浑然一体的绿。
通透，似一层轻而薄的纱，从缥碧、铜青，再至石绿……
草木萌动、风入松竹，仿佛是以天地为纸，被人随手绘以丹青一幅，深深浅浅淡淡，浓妆淡抹，总是相宜。
方檀尝试远眺，去辨别前路的方向。
这条路他已经十年不曾走过。虽然他在梦中一遍遍地重返故地，但等到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却还是会感到一丝茫然。
目之所及，皆是“蓬蒿遍野、田埂荒芜”之景。
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烟了。
终于，终于……
当他拨开杂草，沿着脚下一条又细又长的山间小道一路找过去时，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一大片嫩黄色的野花在风中摇曳，草木微微，还有那几间迎风而立、略显寒酸的茅草屋。
方檀几乎是有些踉跄地下马，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路跌撞着向前。
两三步，他稍显急切地走至房门前，但临推开门时，他却犹豫了。就像是在呵护一个易碎的梦境，他颤抖地伸出手，带着一些不敢置信，轻轻地抚上门扉，触碰那早已红褪墨残、边角卷曲的老旧楹联。
上头的字迹仍然可以清晰分辨。
上联：风旌不动真乘义。
下联：月印常圆了悟因。3
一字一句，宛若流水行云，皆是方煜亲笔所书。
他的掌心抵上门扉，稍一用力，那扇老旧的木门便被“咯吱咯吱——”地朝内推开了。
微风裹挟着一缕清凉的水汽，丝丝卷卷，吹入这栋尘封多年的房屋，门框上的灰尘亦簌簌抖落，细小的颗粒物漂浮在空气中，令人皱眉。
屋内，腐败、陈旧的气味很是浓重。
但方檀不在意。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踏入，目光急切地从周围的物事上扫过，仿佛是想要去捕捉什么——
但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厨房的锅碗瓢盆、橱柜，无一不是落满灰尘。墙角的水缸也是空空荡荡的，唯有缸底的一角还残存湿意，似乎是因今日小雨，屋外湿冷的水汽骤然碰上干燥的陶器表面，寒露凝结，便顺着光滑的瓦缸壁“哧溜”而下，从而沁出的几点水珠。
来至睡觉的地方——
枕头已经发黄，大片大片的霉斑印在被褥上，竹席毛躁地翘起，略一抖动，便有几只长脚蜘蛛灵活地从某处钻出，匆匆逃命，再消失于人的视线中。
方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所有的物件都一一看过，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认真，然后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久久无言。
仿佛还能够听见、能够看见昔年的光景——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窗外大雪纷飞，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前取暖。
父亲会取出松树根下埋的瓦瓮，用里头的水煮茶。那是梅花瓣上的雪水，喝一点，便少一点。
母亲则是会下厨，做一些吃食，像腌菜、饺子之类。还有未脱壳的板栗和拳头大小的红薯，将其埋入柴火堆中，耐心等上一会儿，等火苗将它们煨地和软、香甜。
往者不可谏，过往的一切烟消云散。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他去了父母的坟茔。
坟冢如昨，仍是两个土包，一个大些，另一个小些。
坟前有块木头刻的碑，只是风吹日晒，长年累月之下，上头的字迹已是模糊不清。
伸出手，方檀能够感受到掌下划痕的粗粝，他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湿润，但又很快干涸。
这实在是一块非常简陋的墓碑，上头只简单刻了两个人的名姓，没有生卒年，没有籍贯，更毋论经历、事迹之类称功颂德的长篇记叙性文字。
常言道，人生苦短。
修士悟道修禅，不过与天争命、与时争运。
只是时移世易，一朝身死，纵然千秋诗料，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一抔黄土、十里寒螀语”罢了。
寒雨连天，柳泣残丝。
注意到四周杂草丛生，他开始动手修葺坟墓。
虽然条件简陋，手边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工具，但方檀却并不在意，只沉默地用双手重新垒高坟土。
一捧，又一捧……
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突然，方檀的动作一顿，定睛看去，却发现掌下的土层颜色斑驳，一些凝结成块的红褐色土壤被翻到了表层，零零星星，同那些掺着枯枝败叶的黝黑色土壤混在一起，格格不入。
这个地方被人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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