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消失
/十四/
裴宁再也不敢把厨房交给顾怀均了，但是她还是把那盘黑漆漆一样的虾仁炒蛋吃了个精光。
顾怀均拧着眉头阻止了半天，却拗不过她。
“真的有那么好吃？”他一口没动，都进了她的肚子。
“好吃，比我做的都好吃。”裴宁重重地点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好面子，应该多鼓励鼓励才是。
顾怀均听出她的抚慰之词，漂亮的眼角终于浮现了笑意，“那小爷还挺有天赋。”
对面的少女嫣然如娇花，“嗯，我们阿怀最厉害了。”
于是，暗夜来临的时候，裴宁的肚子真的开始刮风下雨。
她不停地跑厕所，惊动了隔壁房间的顾怀均。
“不舒服？”他递给她一杯温水。
裴宁脸色苍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他瞧着她去了半条命的样子，哪里像是没事。
顾怀均眼睛一眯，随后蹲下身子：“上来。”
“做什么？”
“去医院。”
医院，裴宁挂了两瓶盐水，折腾了一晚上，天微微亮的时候才缓缓睡去。
晨曦刚探了头，扯着白色的窗帘胡闹。他靠在窗边，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很久了。
她睡得很不踏实，偶尔眉心泛起涟漪，嘴里喃喃自语。
他慢慢走上前，蹲在她的床边，听见她说：“顾怀均，不要生气了。”
他的心跳停滞了半拍，拉过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之下，随后伸手别过她额前的碎发，在少女光洁的额头轻轻地覆上一个吻。
梦中的人似有感应，睫毛轻颤，像是振翅的蝴蝶。
裴宁本就肠胃不好，这次在医院住了两天，惹得顾怀均自责了两天。
二人回了海城别墅，她看着他对自己对自己生气的样子，不禁莞尔，去捏他的脸：“你再生气就不好看了。”
少年眼尾一挑，不好看？
他顾怀均能不好看？
“怎么，我不好看你就不要我了？”他将她扯到怀里，略带威胁地质问。
她跌坐在他的腿上，姿势暧昧，脸颊升温。
空气凝滞，他的眼睛落入一片星光熠熠的湖水。
世界安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他的喉结滚了滚，慢慢俯下身去
“啪嗒——”门锁转动的声音，气温骤降，沙发上的两个人被吓了一跳，同时望向了门口。
顾怀潇一袭利落的短发，白色的西装外套里一件纯色的吊带长裙，踩着高跟鞋走进了房子。
她不禁一愣，眼前姿势暧昧，不知所措的两个人，正是自家弟弟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姑娘。
一丝不悦闪过眼底，她眯起眼睛：“小均，不介绍一下？”
顾怀均很快反应过来，“姐，这是我同学。”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怎么向姐姐介绍裴宁，毕竟他们没有正式在一起。
“嗯。”
赶了一天飞机，顾怀潇没有多余的热情欢迎裴宁，相反，她有点不喜欢这个女孩。
她只扫了裴宁一眼，就对她的家庭背景多多少少有些了然。
她想，自己的弟弟配得上更好的女孩子。
“姐，你怎么突然回国了。”
“你姐夫的公司要扩张，我回来拿点资料。”顾怀潇脱了高跟鞋，淡淡地回答，上了二楼，“这么晚了，让你同学早点回家吧。”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裴宁站了起来，脸色复杂，她正打算出门，却被顾怀均拉住了。
“姐，她住在这儿，哪儿也不去。”顾怀均语气坚定。
顾怀潇原本没有波澜的神情里透着更加明显的不高兴，“顾怀均，你才高中，都学会把女同学带回家了。我看是爸妈太忙，纵得你这样肆无忌惮。”
顾怀均冷哼一声：“姐，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样看我的。也是，爸妈常年在研究所，你和姐夫总是往国外跑，你们谁还会记起我呢？”
“我不管你信不信，是我带她回来的。但她只是住在这儿，我们之间干干净净。”
顾怀潇听着自己弟弟的话，怔了几秒，愧疚的情绪慢慢消解了不悦，神情渐渐柔和下来，正欲开口，却听见女孩儿出了声。
“阿怀，我先走了。”裴宁挣了挣他的手，随后向顾怀潇抱歉地鞠了一躬，转身出门。
顾怀均一着急，伸手揽过她的腰，“你能去哪儿？我不许你走。”
裴宁无言，视线停在了窗外。
暮色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不同于之前的急促，这次的雨又细又绵，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啪嗒啪嗒地作响。
空气安静，裴宁叹了一口气，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儿。
但她知道，此刻这里，不欢迎自己。
“阿怀，我必须得走。”
顾怀均抿着嘴唇，眉头快拧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了解裴宁的脾性，固执地抓紧了手。
“算了，太晚了，今天就住下吧。”
顾怀潇打破了僵持的气氛，兀自上楼，不再去管二人的纠葛。
她今天刚回国，累得要命，不想和弟弟闹得不愉快。最重要的是，顾怀均没有说错，自己和父母，确实愧对于他。
裴宁还是没走成，顾怀均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
月光绕过纱帘，悄悄潜入卧室，轻轻地亲吻少女的眼睛。
裴宁睁开眼，实在是睡不着，大病初愈，整个人还是有点闷闷的。
看了半晌的天花板，她还是起身，走到了窗边，雨已经停了。
她打开窗户，冷风一下灌得人清醒，连仅存的一抹困意也消失彻底。
裴宁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一时昏了头，就和顾怀均坦白了心意。
她这样的人，竟然贪图光明与爱。她烂透了的人生，只配和沈雪霁在泥沼里相互拉扯，彼此溺亡。
她哪来的勇气，明明知道两个人根本没有未来。
这一场台风，让一座城市混乱不堪，失去了它原有的节奏。
一时间，或贫或富，或美或丑，或光明或黑暗，它们都在遭受着同一场劫难。
如此公平。
而这座城市里的裴宁，亦不能幸免。
她失控而忘形。
思绪烦乱，她的羞耻和自尊同远处海岸线的浮花浪蕊一般，肆意地夜色里攀爬和生长。
裴宁走出房间，客厅没有开灯，但远处海岸边的路灯隐隐绰绰地照进了房子里。
沙发上是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裴宁静静地看着，她明明畏惧黑暗，但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她试图适应黑暗，并借此靠近光明。
可是，她怎么从来没发现，一直给予自己温暖和力量的人，是否也曾陷落于暗夜呢。
她第一次这样细细打量顾怀均的背影，清冷、孤寂，胜过窗外的路灯与月色。
“阿怀。”
她顺着微弱的光线慢慢走到他身边。
顾怀均惊讶地抬起头，沉思的脸上现出一模柔和，“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是。”裴宁坐在他身边，将头靠近在了他的肩上，“你呢，为什么不睡觉？”
顾怀均的下巴贴着她的脑袋，微微蹭了蹭，“我怕你走了。”
怕你明明无处可去，却还是要走。
裴宁没有接话，随后道：“我不走，你睡吧。阿怀，你照顾我好久了，你很累了，好好休息好吗？”
她捧起他的脸，额头相抵，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子，“来，闭上眼睛，放慢呼吸。我会陪着你的。”
少年如同被蛊惑般，乖乖地闭了眼，竟然真的安心睡去。
其实他真的很累了，但是他吊着一颗心，惶然不安，就怕下一刻，身边的人就会消失不见，才强撑着睡意，不肯入梦。
但是现在，那个人用最干净的声音告诉他，她会陪着他，她不会走。
少年嘴角弯弯，紧紧握着她的手，靠着她睡着了。
翌日，晴云眷空，海岸明朗。
但是房子里，属于那个少女独有的气息已经消散。
“宁宁。”
顾怀均转了一大圈，还是找不到裴宁的半点影子，他慌忙地跑进卧室，她的衣服和书包都不见了。
他的脸色渐渐阴郁。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踏入厨房，厨房里香气四溢，却只有顾怀潇煮咖啡的身影。
她骗了他。
无由地愤怒和担忧交织，在他心头缠成了藤蔓，长出了荆棘。
他面色阴沉得难看。
“你别找了，她早走了。”
“什么时候。”顾怀均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顾怀潇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不禁感慨，这脾性和自己当年还真像。
“我也不知道。”
顾怀潇撒了谎。
今天早上，她是看着裴宁离开的。她站在二楼的房间里，看见那个女孩子拖着行李箱踏出了房子，没有回头。
残夜尚未完全褪去，晨曦刚刚崭露头角，海平面上只有一个金色的小圆点。
少女于苍凉的清晨远去，背上负荷着是孤单的叹息，但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本就不适合这里。
“还算知道分寸。”那时候，顾怀潇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姐。”顾怀均的声音唤回了出神的她。
顾怀潇不明所以地看着弟弟。
“姐，也许你不喜欢她，但是你要知道的是。”顾怀均闭了闭眼，“是我需要她，不是她依赖我。从头到尾，都是我需要她。”
他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但是这样的家庭，是缺失父母亲人的陪伴换来的。
他一颗冷漠孤单的心好不容易有了落脚的地方。
“姐，别忘了，当初姐夫的出身也是一般，你还不是不顾爸妈反对坚持和他在一起。那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顾怀均神情有些颓然，“可是，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对宁宁，这样不公平。”
为什么，你要用偏见看待我心爱的女孩。
顾怀潇张了张嘴，良久才吐出一句，“你还小，再说了，你姐夫不一样，他他很优秀的，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生物制药公司”
顾怀均没有心情听下去，出了门。
“你去哪儿？”
“我去找她。”
随着关门的声音，世界安静。顾怀潇坐了很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候，一眼惊鸿，看见了升旗台上的那个白衣少年，全校第一的江寒时。
那时候，顾怀潇比自己的弟弟还荒唐，硬是对那个清贫的少年学霸紧追不舍，缠得他不胜其烦。
江寒时向来是个羞涩腼腆的人，哪里架得住少女这样的热情。
她步步引诱，他步步沦陷，再也舍不得放手。
后来，他们在一起，走过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直到见了父母，顾怀潇才明白，门第之见，不是古代才有的。
顾家的父母是生物研究院的教授，是国家的栋梁之材，是国民度极高的科学家，他们身上是容不下任何污点的。所以他们这样家庭的孩子，注定背负的与常人不同，择偶的对象也至少是身家清白，书香门第。
他们的感情无可避免地遭到全家反对，除了顾怀均。
那时候，弟弟是唯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即便他的力量那样弱小。
江寒时曾几度推开顾怀潇，可是顾怀潇爱疯了江寒时。她知道他痛苦、纠结，却还是不愿意放他走。
两个人分分合合，折磨了近两年。
顾父顾母心疼自家孩子，给了江寒时五年时间。于是，国内最大的生物制药公司应运而生。
江寒时总算不负众望，不负顾怀潇。
这两年，他们的公司和海外国家达成合作协议，出口生意越做越大，顾怀潇几乎已经忘记了当年的那些伤痛。
人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竟然不知不觉中成为了父母当初的角色，可是，她知道弟弟选择那个女孩，必然要再走一遭自己当年的路，其中诸多疼痛，可能更甚。
该怎么办呢，顾怀潇需要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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