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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好像明白好像又不明白


  陈霸先最后被请到了吴兴城内府衙的书房里,因为那位华服青年,就是吴兴太守萧映,萧衍的亲侄子,在吴兴为官多年,颇有声誉。
  大概不是萧衍亲儿子的缘故,萧氏一族身上固有傲慢自大与自以为是,在他身上并不显见。反而是在慧眼识人方面,萧映年纪轻轻就颇有心得。
  陈霸先很早就被萧映赏识,但是萧映却要他在基层为政一方,多多锻炼,等待更大的舞台。这波职位调动,萧映蓄谋已久,甚至还向朱异行贿,准备带陈霸先一起飞。
  萧映看准了梁国的最南面广州,那里才是未来施展拳脚的舞台。广州靠近蛮荒,周边豪帅林立,等他赴任后为政一方,做事可以临机决断,没有腐朽朝廷的掣肘。
  然而,很多事情,都是谋划了十分,能有七八分的收获,就已经很令人欣慰了。这波萧映的调度,基本上全都达到了目的,包括手中的权力,实际掌控的官职,可否开府建衙招募亲随等等,全都在他意料之中。
  唯有最关键的一点“射偏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广州,而是涡阳,属于南兖州。
  这里有两个最大的问题,让萧映耿耿于怀。
  第一个问题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涡阳及周边地区,被刘益守麾下大军洗劫了一番。这些人很文明却又很野蛮,不杀人只抢东西抢佃户丁口,能带走的都带走。
  当地豪强世家几乎是被洗劫一空,甚至连传家的石磨都被搬走了!类似的深加工农具,是世家豪强剥削自耕农的重要手段。麦子卖不出价格,但是磨成面粉,价格飙升。自耕农如果要去磨面粉,就必须得找世家豪强。
  人家心情好,才租借给你用一下,要预约还要排队,更要收取高额的租赁费!现在可好,佃户大批逃亡到刘益守治理的地盘,甚至还有人杀家主投靠的。
  当地春耕受到极大影响,今年秋天极有可能歉收。萧映悲哀的发现,似乎自己一到任那边,就要面临秋收的困局。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苦心经营一两年就能缓解的话,那么第二个困局就更令人无奈叹息了。涡阳离刘益守治理的地盘太近!甚至对方要攻占南兖州,也不需要花费多大的功夫。
  之前刘益守的军队就“光顾”过涡阳,你敢说他们不会再来么?朝廷中枢的大军离得太远,实在是难以救急。
  因此,到任后,如果手里不掌控一支精兵,萧映只怕睡觉都会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这还真不是开玩笑!
  萧映盘算了许久,麾下的陈霸先,似乎颇有能耐,有大将之风早早就能独当一面,绝对可以倚靠。这就是他亲自驱车前往乡里,将陈霸先请到吴兴城来商议大事的原因。
  “中枢是什么样子,兴国(陈霸先表字)你也是了解的。本王(萧映被封为临川王)这次本想去广州施展拳脚,没想到却被朝廷调动到南兖州。那里虽然离魏国的地盘很近,但魏国现在什么样子的,你大概也有所耳闻,几年内都不足为惧。
  本王唯一忧虑的,唯有刘益守一人而已。”
  说完萧映长叹一声。
  此行看似自由,不必像吴兴这个囚笼一样被困,但是朝廷打的什么主意,好像也很容易猜到。左右不过是驱虎吞狼,互相平衡而已。
  因为淮南那边的世家大户太弱了,简直堪比刘益守一合之敌,所以朝廷才让萧映去“镇场子”。当然,这里也未尝没有让刘益守压制一下萧映的意图。萧衍那些儿子们都不成器,侄子反倒成器了,萧衍不去想的那些事情,朝臣们也会帮他想的。
  “殿下,属下觉得,涡阳本地人,已经不堪使用,只怕到处都是那刘益守的耳目。”
  陈霸先面色也有点难看,因为他闲来无事的时候打听过刘益守这个人的种种事迹,然后发现这个人,或者说这帮人,行事方式远胜于只知道打砸抢一波的流寇!
  换句话说,这股势力非常不好对付。你跟他们讲规矩,他们跟你讲拳头,你跟他们讲拳头,你又打不过他们。更何况,真正的道理,根本就不在淮南的那些世家大户们手里。
  没错,淮南的世家大户们,确实很恨刘益守这帮人,联合起来抵制,好像很有威势一样。可是陈霸先当了几年的里长,天天跟乡民们接触。他内心深处坚定的认为,那些乡民,好像真跟世家大户们想法完全不一样哦。
  “此话怎讲?”
  萧映微微皱眉问道,他还打算到任之后联合当地世家大户组建私军精锐以自保。这年头只要脑子不昏都明白,朝廷的军队已经糜烂坏了,征兵都要带着绳子到兵户家中捆人。
  只有私军才有战斗力!
  “殿下,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恕属下直言,刘益守等人在南兖州闹事了以后,只怕很多人背地里弹冠相庆,暗暗叫好,甚至主动投靠也未可知。情况跟殿下所预想的,恐怕会很不一样。”
  陈霸先壮着胆子说道。
  他长期在基层,太明白那些乡民们都是些什么人了。乡民们淳朴简单,乡民们也狡黠市侩。人性是多面的,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一群人,常常会有失偏颇。
  好比说刘益守那个时代,国家要是出台法律,对身家超过十亿的人收90%以上的重税,且堵死所有避税手段。
  那些底层辛苦劳作的,忙一天仅仅能混个温饱的人,难道都会痛哭流涕?难道会为这些富豪们鸣不平?
  呵呵,这么想的人,去工地搬一个月的砖,回来以后绝对会改变看法!
  恰恰相反,这些底层劳作的人里面绝大部分,哪怕一分钱都拿不到,也会拍手叫好!甚至睡觉都会笑醒!
  至于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呗,只当看个乐子!曾经的亿万富翁,沦落到跟你一起搬砖,你会真心替他难过?
  人心的复杂就是如此,你以前是如此风光,躺着数钱,出则香车宝马,入则豪宅会所,身后一堆舔狗。没有接触底层的萧映或许不懂,在尘世中摸爬滚打多年的陈霸先太懂了。
  看你现在过得不好,那我就心里就舒坦了,哪怕我并没有多吃一块肉。你若安好,就是晴天霹雳,这才是人间常态。时代不一样,道理从来都是一样的。
  萧映微微皱眉,不太认同陈霸先的话,又不知道该从何处去反驳,只觉得心里很堵。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萧映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当初刘益守在涡阳怎么做的,我们也可以效仿,但是不要做得像他那么过分。属下实话实说,淮南的世家大户们已经没救了,指望他们,必死无疑。”
  陈霸先简直是要把萧映给吓死,搞得对方现在都不想去赴任了!
  “然后呢?”
  萧映面色不善的问道,你挑起来的火,你要负责灭掉,不然要你好看!
  “殿下在吴兴很有人望,行了不少善政。吴兴人口众多,又承平数十年,土地早就不堪重负,近年来失去土地游手好闲的人日益增多。
  不如殿下召集部分乡民迁徙到南兖州,充实到涡阳周边,实行军屯制。
  轻徭役,轻田赋,广分田,自然吴兴之移民归心,可供殿下驱使。至于涡阳本地世家豪强,殿下只管打压便是了。
  有殿下在,他们不过是断其臂膀,要是刘益守来了,他们只怕要身死族灭,何去何从,殿下对那些人好言相劝,相信他们会明白的。”
  陈霸先眼中寒光一闪说道。当然,如果说以后还不明白,那只能请佛祖出马,让那些人去西方极乐接受佛祖教诲了。
  只有魔法可以打败魔法,学习刘益守的办法对付刘益守,这个思路完全没问题!
  听到这话,萧映终于满意了。
  他微微点头,露出笑容赞叹道:“兴国这番话令本王茅塞顿开,你干脆去乡里召集乡民们去吧。每户一百亩地,桑田另算。若是未成家的,壮年五十亩地。”
  萧映也是开了一张很大的空头支票。反正,田又不是他的,崽卖爷田不心疼,这种感觉太棒了!这种分配土地的方案,会导致每个人分到的田亩还有很多富余,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有没有办法呢?其实是有的,就是召集当地人帮忙。这样群体不就扩大了么?至于本地的那些世家豪强们不同意,随他们去吧。
  反正是群肥羊,给刘益守杀了也是杀,还不如留给自己。
  一时间,萧映也想明白了。
  “那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去乡里召集乡民们支持殿下。有人做第一个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殿下还是要在吴兴城内张贴告示。”
  陈霸先谦逊的建议道。
  萧映微微点头,从善如流的接受了。
  ……
  寿阳城王伟宅院的书房内,刘益守特意将几个出谋划策的人叫到他家喝酒,顺便聊一聊接下来的打算。
  “杨胖子,你说世家大户们,除了流民聚集起来闹事,皇帝要灭族以外,最怕的事情是什么?”
  刘益守给杨愔倒了杯酒问道。
  刘益守虽然平日里跟熟人说话都很随意,私底下对他们还是很尊重的。杨愔也不介意对方叫他杨胖子。
  “呃,如果真要说的话,相邻地方的世家田庄降租子,是件最讨厌的事情了。”
  杨愔思索片刻说道。
  王伟和陈元康都不是大世家出身,对此没有切身感受。听到杨愔这么说,都大为惊奇。
  “对于大地主们来说,佃户们都是流动的,逃亡是正常现象,只要大致上维持一个平衡就行了。
  好比说崔氏与杨氏田庄相邻,彼此有过节。为了恶心杨氏,崔氏可以把田租调得比对方低一点。
  杨氏收七成,那崔氏就收六成九。这样就会有杨氏的佃户逃亡到崔氏的田庄内,会让杨氏异常难受。
  但问题是,崔氏这么做,也会得罪周边其他世家,谁家的田租最低,谁家就最不受待见。”
  原来如此!
  王伟和陈元康等人恍然大悟,他们家田宅不算多,哪怕衣食无忧,也不存在大量佃户逃亡这种问题。但是弘农杨氏当年可是雄霸京畿的大世家,在当地是什么情况简直无需多说。
  当然,杨愔说的只是理论情况,真要到那一步,杨氏会动用朝廷的关系跟崔氏讲和,田租同步。
  咱们一起剥削压迫佃户们就好了,何必斗气呢?
  “这个好呀,那咱们就从今年秋收以后颁布新法,明年开始,降田租!”
  刘益守哈哈大笑说道!
  陈元康叹了口气,忍不住泼了一盆冷水说道:“降低田租的话,只怕我们麾下大军都没粮草了,总不能一直去抢周边郡县吧。现在连北方的胡人都知道种田呢!”
  没错,你可以降低田租,甚至不收田租,那样绝对“仁者无敌”,谁敢动你,当地百姓就会自发组织起来保护你!
  可问题是,不收租,你吃什么呢?
  “诶,不要那么狭隘嘛。”
  刘益守摆了摆手说道:“粮食不方便保存,农民们收到粮食,又吃不完,剩下太多只能卖掉。我要说的第一条补充法令就是,本地不得将粮食卖到外地,只能卖给我们。如果有偷卖的,抓到以后,收回所有田地。”
  “可我们拿什么去收呢?”
  杨愔是管钱的,自然是知道,这种收购粮食绝对是饮鸩止渴,后患太多了,无法持续。
  “自耕农们也要穿衣服吧?对不对?粮食要加工才能卖出钱来,你以为收点粮食就完事了么?”
  刘益守笑着说道,众人都是一阵沉默,有点明白对方到底是想做什么了。
  “有个大户人家,从某个道长那里买到一个鬼。这个鬼呢,力大无穷,什么活都会干,只有一点,不能让他停下来,停下来就会吃人。
  有了这个鬼,大户人家的地不愁没人劳作了,家务不愁没人打理了,日子很快红火起来。
  然而家中长辈突然去世,没有交代后辈要如何使用这个鬼。后来鬼在耕田完了之后,没有得到新命令,就闲来无事到处捣乱,最后把这家大户所有人都吃掉了。”
  阴森恐怖的故事讲完,刘益守环顾众人说道:“虽然有点不太好听,但我们治下的所有人,合起来以后,其实可以算作是那个大户家的那个鬼。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别让这个鬼停下来,让它永远有事情做,做好事别做坏事,就行了。如果它停下来,就会反过来把我们给吃了,你们明白这个道理么?”
  好像明白,好像又不明白。
  不过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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