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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9章


保卫厅门口没有黄包车敢停,夕阳下,沈惜言站在街口踮脚张望了半天,鼻尖都起了汗珠。

        赵万钧也没走,靠在车门前看沈惜言寻车,看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才寻到他这儿来。

        可沈惜言毕竟不是个厚脸皮的,九爷帮了他这么多,他哪里还好意思腆着脸叫九爷送自己回去?

        见方才还当众使唤他的小家伙这会儿又不愿求自己办事了,赵九爷摇头笑着抽完最后一口烟,掐了烟头冲沈惜言道:“上车,我送你回严公馆。”

        沈惜言一回头,瞧见赵万钧在树荫下冲他招手,那点犹犹豫豫的心理负担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他心想:反正是九爷主动要送我的。

        上车前,沈惜言问赵万钧:“说起来,你昨天不是要见厅长吗?怎么没一会儿就走了呢?”

        “使馆那边临时出了点事,不然哪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沈惜言担忧地问:“要打仗了?”

        赵万钧笑笑:“放宽心,跟打仗不相关。你回国的正好,这两年太平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国外回来的?你调查我了?”

        “是你写在登记册上的。”

        赵万钧说得面不改色,沈惜言想了想,却还是觉得不对,他登记的时候明明没让九爷瞧见内容,莫不是九爷后来又专门问保卫厅要了他的资料看?

        沈惜言思索着上了车,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谢礼,他忙把怀里备好的银钱和手上的武昌鱼一同送到赵万钧面前:“九爷请笑纳,这武昌鱼是我师母亲手腌的,口味一绝。不过九爷帮了我两次,这点小东西实在寒酸了些,等我这几日安定下来,再携大礼登门拜谢。”

        赵万钧接过装鱼的袋子打开看了一眼,“嗯”了一声道:“这鱼看着美味,我收下了。”

        赵万钧说着把鱼放好,发动车子。

        沈惜言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了大半,兀自捧着一袋沉甸甸的大洋,暗道糟糕。

        九爷肯定是嫌钱太少了,他记得以往他父亲送礼都是一箱一箱金条送的,送一袋银元实在太过寒碜。

        这一寻思,沈惜言脸都臊红了,他堂堂沈家大少爷,还从未在钱财方面丢人过。

        沈惜言忍着羞愧道:“我爸在北平有一笔财产,我还没来得及去取,囊中羞涩,还请九爷别嫌弃,虽然不多,但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看着沈惜言两汪诚挚的眼和一片粉红的耳尖,赵万钧哭笑不得,心道:小东西,花多少钱都不够请动爷的,放眼整个北平,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怪罪我、使唤我、打发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暗地勾勾唇角,面上故作不悦道:“用钱就想打发,你倒是把我当成保卫厅那帮杂碎了。”

        “不是不是,我绝对没那个意思!”沈惜言连忙摆手,又小声说,“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呀……”

        虽是句嘟囔,但赵万钧却一字不落地听清了,他心中就像被小猫爪挠了一下,又像被人浇了一勺槐花蜜。

        见九爷打着方向盘不说话,也彻底不看自己了,沈惜言悄悄捏紧钱袋子望向前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只怕人家会嫌钱少,哪里想得到九爷会这样以为。

        过了好一会儿,沈惜言还是忍不住试探道:“你生气啦?”

        赵万钧还打算一直这么故意绷着呢,连沈惜言偷瞄他好几眼他都忍了,谁成想对方一句小心翼翼的询问就让他彻底绷不住了。

        他看了眼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沈惜言,哑然笑道:“逗你玩呢,这钱你自个儿留着,日后请我吃几顿饭就行了。”

        见赵万钧没有生气,沈惜言猛地点点头:“这样也好。”

        车子一路驶过熙攘的街,窗外的热闹向后疾驰,叫人应接不暇。

        树荫下的露天茶馆、隐于人海的楼阁牌坊,路边吞剑的、唱戏的、遛马戏的、变魔术的。仔细一瞧,那生意火爆的茶楼、牛羊肉店、老酒馆中还藏着一间典雅的咖啡馆,西装裁缝拿着皮尺站在一堆长衫布鞋铺子里,小贩高声叫卖、剃头匠的钢叉碰撞、泼辣的女人在街头训骂男人,吟游的高鼻子牧师穿梭其中沿街唱诗……浓郁的本土风情渗透入每一寸空气,无论贫富雅俗都体现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还点缀了星点西洋文化,这样的结合看上去不仅毫无突兀之感,反倒浑然天成,兼容并包。

        沈惜言惬意地趴在车窗上,傍晚的熏风吹眯了他的眼,面前闪过的每一样都让他新奇不已,这独树一帜的拥挤热闹,不同于他曾见过的上海滩十里洋场,更是他在金陵和美国都不曾感受过的。

        自从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他就一直没消停过,现在终于可以踏踏实实欣赏这皇城根下的市井繁荣了,然而刚拐过一个弯,他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男的从身旁瞎老头的褂子里顺了一个钱袋出来。

        他瞪圆了眼大喊:“九爷快看,有小偷!”

        赵万钧顺着沈惜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小偷已然掂着钱袋扬长而去,其实他早就看见了。

        在这看似平和繁华的城里,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不平事发生,倘若每件都插手,岂不是比保卫员还忙?何况抓人破案本该是保卫厅的活计,除非厅长拉下老脸亲自三顾茅庐,否则他绝不代劳,省得那些拿公粮的二五眼净吃干饭。

        但今天不一样,有个他在意的小家伙跟他旁边坐着,满脸逮到贼的兴奋得意,眼下他就是想不管都不行了,万一打击到小少爷的兴致岂不是罪过?

        赵万钧将车拐到路边停稳,对沈惜言道:“你跟车里呆着别动。”

        沈惜言向来是个不安分的,赵万钧前脚刚下车,他后脚就兴奋地跟着下去了,毕竟这贼是他发现的。

        小偷此刻已经若无其事地晃悠了几十米远,赵万钧追上去拍了拍小偷的肩,小偷一回头见是九爷,吓得撒丫子想跑,但为时已晚。眨眼的工夫,那小偷就失去了全部的抵抗,被赵万钧反剪住双臂。

        沈惜言看呆了,原本抬起的手连巴掌都忘了拍。他只知赵万钧枪法了得,却不知原来他拳脚功夫也如此强悍。

        在沈惜言震惊的目光中,赵万钧三两下将那小偷制服,从隔壁水果摊顺手捎了根麻绳,绕了几圈把人绑在路边焊死的铅铁皮管道上,然后把钱袋悄悄放回了无知无觉的瞎老头口袋里。

        赵万钧装作巡逻的保卫员在老头耳边提醒道:“近来小偷多,前阵子不少人被偷了钱,老先生要看好自己的财物,防着些。”

        沈惜言还等着看那老头感激涕零呢,没想到就这样一气呵成地结束了。

        二人目送瞎老头离去,周围已经围了小半圈纳凉的人,他们嗑着瓜子,对那被绑住的贼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巡逻员就到了。

        赵万钧理了理袖口,趁巡逻员还未发现他,揽住沈惜言离开现场:“不是叫你在车上等我吗?”

        “我想看,我还没见过抓贼呢。”沈惜言歪头仰视着九爷,晚霞在他的双颊上擦了一层胭脂般的红,衬得目若桃花。

        九爷垂眼问他:“火车站那回没看够?”

        “不一样,这个贼是我发现的。”沈惜言得意地说罢,又难掩可惜道,“可是你不告诉那老头方才发生的事,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谁。”

        九爷偷偷捻着沈惜言柔软的头发道:“这老头耄耋高寿,脸色萎黄想必思虑过重,气短无力明显有病在身,本来也没多久活头了,我要直接告诉他有人偷了他钱,他必会忧心许久,说不准还得带进棺材里去,不如让他蒙在鼓里。”

        沈惜言大吃一惊,刚要说话却嗓子眼一痒,咳嗽出声。没想到赵万钧仅一面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而他却只顾邀功了。

        赵万钧一边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一边笑道:“逗你的,其实是这世上想要敬我谢我叫我恩人的太多,我嫌烦。”

        “啊,那我呢?”沈惜言哑着嗓子问,他还想日后称九爷“恩人”的。

        “小家伙,你与旁人可不同,自然是随意。”赵万钧捏了捏沈惜言的后颈,捏得他直缩脖子。

        “我为何与旁人不同?”

        “你合我眼缘。”

        “怎么个合眼缘法?”

        赵九爷但笑未语。

        见九爷突然不回答了,沈惜言也发现自己好像问了个尴尬的问题,他连忙转了个话头:“九爷,你身手可真好,比保卫厅那些人厉害多了。”

        赵万钧听罢,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自然,他们那帮没上过战场的保卫员,自然练不出好身手,真正的练家子,不是武馆里花拳绣腿练出来的,是从冷兵洋炮里九死一生来的。”

        这说法沈惜言还是头一回听,他突然来了兴致:“既然上战场有九死一生那么苦,你当初又是为何要选择从戎呢?”

        赵万钧摩挲下巴思忖了片刻,道:“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

        沈惜言眼前一亮:“快讲快讲,我最爱听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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