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爹。
【二】
江户川乱步是一大早被人从宿舍的被窝里拖起来的。
今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因此他可以放一天的假,一觉睡到中午,再去侦探社里过生日吃蛋糕,下午则是定好了去游乐园玩。
昨天订票的时候,他还特意交代与谢野要提前买鬼屋的票,这样他就可以看到新来的实习生国木田被鬼吓得脸色发白、两腿打颤的样子了。
晚上则是要去中华街吃饺子,还有他喜欢的芝麻汤圆。
他把自己的生日安排的明明白白,但这份计划还没开始,就被市警的一通电话给破坏了。
昨天夜里,市中心的银行遭到持|枪|抢劫,犯人杀害了一名人质,抢走了一亿日元的现金,然后逃的无影无踪。无能的警察们束手无策,在一夜的无用功之后,向侦探社发来了求助委托。
于是江户川乱步十八岁的生日,从放假被叫回去加班开始。
这次委托和他同行的人是侦探社两个月前新来的实习社员,名叫国木田独步的十四岁少年,因为学习成绩还“不错”,已经被保送到了东大,目前处于不用去学校,等着明年大学开学直接去报道的状态,因此可以按照一般社员的出勤来上班。
江户川乱步在洗漱的时候从电话里听到了事件的情报。
在换衣服的时候把推理出的犯人藏身地告诉了电话另一头的警方。
在爬上停在宿舍前的计程车上时想了想一亿日元被藏在了哪。
然后在计程车上睡了一路,打着哈欠被国木田拖下了车,迷迷糊糊困得要死,下车后又走错了路,被国木田按住后,蹲在路边吹了十分钟的冷风才终于彻底醒了过来,继而发现自己忘记戴帽子了,与此同时,他的肚子也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我要吃711便利店的三明治!新人你快点给我去买!”
清醒过来就立刻感觉到肚子饿的乱步毫不犹豫地指使国木田跑腿去了。
对前辈乱步的认路能力十分担忧,国木田还是一路将乱步带到了案发现场公寓的楼下,才离开去711给他买三明治。
但饶是如此,乱步都还是走错到了三楼,被314住着的宿醉大叔臭骂了一顿,才爬到了四楼来。
在四楼的楼梯口,他看见了一个狗狗祟祟蹲墙角的小萝卜头。
江户川乱步小小的动用了一下自己聪明绝顶的大脑,甚至连社长给他发动【超推理】的道具眼镜都不需要,他就看出了小萝卜头的身份——是住在这座公寓里的那个抢劫犯的女儿。
看得出来,小萝卜头并没有得到“父亲”多么好的照顾,营养不良,身体纤弱,衣着破旧,更没有同龄小孩的活泼好动。
正在上楼的乱步立刻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小萝卜头的背后蹲下。
“——你在干嘛?”
他故意冷不丁地开口道。
小萝卜头像是只炸毛的猫咪一样,浑身一抖。
江户川乱步蹲在公寓楼下的花坛边上。
在他的身边,还蹲着一个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小萝卜头。
五分钟前,他带着这个小萝卜进了命案现场,想要看看这个看起来很早熟的小萝卜头看到死掉的爸爸,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很无聊,小萝卜头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被追问了一句,才很为难似的憋出了一句“死得好”,还是个疑问句,仿佛眼前躺着的不是亲爹的尸体,甚至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部正在播放低龄卡通片的电视机。
然后他们就被打完电话出来的青木警部发现了,看到乱步带着小孩来命案现场的青木警部很是愤怒,把两人打包一起丢到了楼下,并且对乱步说要向社长反映一下社员的思想问题——也就是要找社长打乱步的小报告。
前一脚才发现连个小屁孩的思想觉悟都如此之高,面对亲爹尸体都能说出“死得好”这种话,后一脚就被警部说要向社长反映他的“思想问题”,江户川乱步垂头丧气地蹲在路边,开始怀疑人生。
蹲在他旁边的奈奈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于是也继续蹲自己的,咬着手指头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跑了三条街终于买到了711三明治的国木田回来的时候,就见到一大一小两个萝卜蹲在路边迎接他。
哦不,或许不是在迎接他。
在看见乱步“刚刚才还想起有这么个人”,以及奈奈“大哥你谁”的目光时,他意识到这两个萝卜大概只是单纯地在路边蹲着。
“萝卜先……咳、乱步先生,您的三明治。”国木田将买回来的三明治递给了乱步,用一声生硬的咳嗽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嘴瓢,“案件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并不抱希望的问道,意思一下走个形式。
毕竟虽然才来侦探社干了两个月,但他也已经清楚了乱步“除了破案什么也不管”的性格,和警方打交道这种事情,一向都是与他同行的人来负责的。
已经做好听见乱步回答“那种事情你们自己去解决啦”的准备,国木田心平气和地推了推眼镜,然后不出所料地听见乱步没什么干劲地说道:
“被投诉了。”
国木田:“嗯……嗯???”
“……只是把这个小鬼带到命案现场了而已,那个青木警部就说要去找社长投诉我!”意识到有了抱怨的人,乱步一下子拔高了音量,不满地挥动着双手,带着肩头的披风都飘了起来,“什么‘思想’……什么什么的、名侦探只要负责解决案子不就行了吗!像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情根本无所谓吧!”
“这个小鬼”……?
国木田把视线移到了乱步身边的小萝卜身上。
奈奈也仰起小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个小孩子只有幼稚园吧?】
国木田在心里怀疑到。
“您带这个小孩子去现场是因为……?”他谨慎地多问了一句。
“昂?”乱步停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理所当然地回答他,“带她去看她爸爸啊。”
国木田:“那么她的父亲是?”
“噢,就是死掉的其中一个抢劫犯。我带她进去看看她爸爸的尸体。”乱步仿佛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边从纸袋里拿出还热着的三明治,一边说道,“话说回来,国木田,我想吃冰淇淋了,你有看到哪里有卖冰淇淋吗?”
国木田:“……”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青木警部要投诉了。
他花了点时间,总算说服乱步放弃了空腹吃冰淇淋的念头。上个星期乱步半夜偷偷喝冰可乐结果拉了两天肚子的事情,他还历历在目,注重饮食健康的国木田并不想看到这种历史再现一次。
解决了乱步的问题,国木田才终于腾出空,看了一眼一直蹲在地上的奈奈,大概是因为蹲的有点腿麻,奈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跺了跺脚,然后转身扒拉着小短手小短腿,想要爬上花坛去。
她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是很艰辛,于是国木田伸手捞了她一把,让她在花坛上坐稳了。
捡起之前放在花坛上的小毯子,奈奈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好了,仰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小脸,干巴巴地对国木田说了一句发音不是那么标准的“谢谢”。
“……不用客气。”
国木田看着自己把自己安排好的奈奈,又看了看一旁因为拿到三明治就把烦心事丢到脑后的乱步,心情有点复杂。
“国木田君是吗?”看了一眼简讯里的消息,青木警部和初次见面的少年握了个手。
她不是第一次和乱步合作了,但以往和乱步同行的大多是个别着蝴蝶发卡的少女,新来的国木田独步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虽然年纪不大,但看起来是个办事牢靠的少年。
青木警部在心里给出了第一印象的评价。
两人简单地交谈过了案子的事,赃款警方也已经根据乱步的推理找回了,抢劫犯的身份和死因也已经明确,只等尸检结果出来,就可以准备宣告犯人死亡,赃款退回,结案处理。
但现在唯一留下的问题是……
“那个孩子……”青木警部看了一眼坐在花坛边的奈奈。
乱步分了一小块三明治给她,两个人排排坐在花坛上,一个披着小披风,一个裹着小毛毯,一起用手捧着各自的三明治,被三明治塞满的嘴巴鼓鼓的,伴随着咀嚼的动作耸动。
国木田一愣:“有什么问题吗?”
按理来说,警方应该会联系她的其他监护人来接她的。
“我们查了一下她的监护关系,她的父亲如今已经死了,母亲记录上也是死亡,是未婚先孕后难产死亡,没有身份证明,查不到母系那边的亲属,父亲这边倒是有一个堂叔,但是关系好像有点糟糕。”
“……寄养在那边,恐怕过的会不太好。”青木警部压低了音量,低声说道,“但不去那边,也只能去福利院了。”
最近几年日本的经济形势不太好,福利院会是什么样的日子也是可想而知。
只不过是【糟糕的选项a】和【糟糕的选项b】的差别而已。
他们气氛凝重的交谈并没有影响到几米外吃着三明治的两个人。虽然喝了一袋牛奶,但面包和鸡蛋所带来的的饱腹感是液体饮品所无法相比的,奈奈专心致志地埋头吃掉了乱步给她的一小块三明治,真的只有一小块,只有她的半个巴掌、乱步的两个指节那么大,她吃到的鸡蛋都只有一点点的蛋白。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有的吃就行了,她也不是很挑剔。她拍拍自己的小肚子,吃饱了,像是个圆滚滚的小西瓜。
乱步也很快就把手里的三明治吃完了,他无聊地东张西望,注意到了正在不远处低声谈话的青木警部和国木田,虽然隔着些距离,他并不能听到他们在交谈着什么,但作为一个名侦探,他并不需要去“听”,也能知道他们两人正在谈话的内容。
他瞥了一眼安安静静裹着毯子,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孩,脸上毫无表情,像是块没有感情的木头。
见到父亲的尸体时也是这样,一点波动都没有,好像在看着一出无聊的戏剧,不能摆脸色,但也懒得捧场,索性就这么木着一张脸看着。
是关系不好的远亲家,还是拮据的福利院呢?
乱步在心里猜测着奈奈之后会被送去哪里,但他也知道,这两个选择其实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世界上唯一的“好地方”,就是父亲和母亲在的那个“家”,除此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乱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你看,哪怕他的父亲死前将他托付给了开警察学校的熟人,他最后不还是因为得罪了宿舍管理人,被赶了出来吗?
这个世界上,能够无条件包容你的人,只会有你的父母而已,除此之外,其他的任何地方,都需要你低下头颅、弯下脊梁、曲下膝盖,磨去所有的棱角,才能求得一个短暂的容身之处。
而对于奈奈而言,她连“永远都会包容自己的父母”都不曾有过。
只不过是从一个“坏地方”,走向另一个“坏地方”而已。
青木警部和国木田结束了谈话,一起走了过来。
年轻的警部小姐眼中藏着怜悯,却仍是只能对眼前瘦瘦小小的女孩说道:“奈奈子,你以后不能和爸爸一起生活了,但是你的爸爸还有一个堂哥……就是你的叔叔,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你可以和叔叔家一起生活,只是叔叔家还有其他的哥哥姐姐,所以叔叔不会像你的爸爸那样只照顾你一个人,或者奈奈子也可以去福利院,那里有很多和奈奈子一样,不在爸爸妈妈身边生活的小朋友,在那里的话,以后奈奈子也可能会有新的爸爸妈妈,但是奈奈子要注意,不能和其他小朋友吵架。”
“奈奈子想去哪里呢?”
她尽可能用简单的话语,和奈奈描述了去堂叔家和去福利院是什么样子,但即使如此,奈奈也听的晕头转向。
好多的【爸爸】。
好多的【叔叔】。
好多的【小朋友】。
奈奈被日语这复杂的主谓宾关系搞晕了,她甚至希望警部小姐能用英文和她说,她或许还能听的更明白一点。
她只搞明白了一件事。
【噢,原来我叫奈奈子啊。】
终于知道自己现在叫什么名字的奈奈子恍然大悟。
继而又立刻陷入了深思。
【……什么叔叔?】
【福祉施设……好像是孤儿院的意思?】
她艰难地做着完形填空。
【等一下、话说原来我没妈的吗?】
奈奈子终于迟缓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她现在好像又是个孤儿了。
父母双亡,没车没房,要么寄人篱下要么被送进孤儿院,人生的hard副本已经摆在了她的面前等待开启,辛德瑞拉还有她的仙女教母和午夜十二点的魔法,但奈奈子只有一个犯过事的“爹”给她留下的烂摊子。
“奈奈子?”
青木警部温柔地呼唤了她一声。
奈奈子回过神来,抬起头就看见她那充满了怜悯和强烈正义感的眼神,这让奈奈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更裹紧了点身上的小毛毯。
二选一的催命符咒就摆在面前,是要选择【糟糕的选项a】?还是【糟糕的选项b】?
别人都是穿越开启异世界的美好新生活,但她却是个只比hell模式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的very hard开局。
为今之计,看起来只有一条路了。
奈奈子果断地伸出手,抓住了身旁那个看起来单纯又好骗的少年的披风,喊出了自己穿越后最标准的一句日语:
“——爸爸!”
总而言之先换个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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