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战火》
西郊,田埂旁堆着废弃的草料,早已泛了黄。
少年嘴里叼着草根,懒洋洋地卧在草料堆上,目光投掷到不远处躲在树荫下看书的人身上。
好半晌,才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糖豆儿,哥要去参军了。”
翻书的指尖一顿,唐生挣扎了许久才克制住抬头的冲动,书里的字在泛红的眼中已经慢慢模糊了。
秦先也不急,静静地卧着,也静静地等着。
“秦先,你想好了吗?”
极力克制着,唐生的声音里却还是带了点点哭腔。
秦先纵身从草料堆上跃下,蹲在了唐生跟前。
轻轻地捧起唐生的脸,伸手替他将挂着的泪珠抹去:“糖豆儿,怎么还哭了啊?”
轻柔的动作反倒惹得唐生哭得更凶了,一双眼睛执拗地盯着秦先:“你会像我爸和秦叔叔一样吗?”
秦先手一顿。
他和唐生的父亲都去参军了,但除了早年的几封家书,便是杳无音讯了,至今未有归迹。
秦先看着尚且稚嫩的唐生,笑了。
“不会的,哥保证,一定活着回来。等到时候,哥立了大功,就……”
秦先突然停住了话头。
“就?就怎么样?”唐生伸手拽住秦先的手臂,眼里含泪地望着他。
秦先摇摇头,笑着把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只轻声道:“就回来接我们小糖豆儿过好日子!”
唐生眼眶红红的,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肯说话。
“糖豆儿别难过,哥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
唐生不肯松手,好像他只要一松,秦先就会消失。
目光落在远处阳光跃动的叶片上,语气很轻地重复道:“秦先,你想好了吗?”
“嗯。”
“那好,秦先,我要跟你一起去。”唐生转过头,静静地看着秦先,眼神异常坚定。
秦先对上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也只静静地看着面前只有自己胸膛高的唐生。
“糖豆儿,你才十二,太小了。你去哥不放心。”
唐生仰头盯着秦先,抿了抿唇:“可你也只比我大六岁。”
“六年的时间可以成长很多了。而且,哥已经成年了。糖豆儿,听哥的好不好?有你在,哥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唐生抹了把眼泪,声音轻轻的,仔细听去却能感觉到有些疯狂的味道:“好,秦先,我听你的话,现在不跟你一起去。但如果六年后,你还没有回来,那我就去找你!活着找,死了也找!”
秦先看着唐生,眼神有些复杂,沉默着对视了几秒,最终也只能妥协:“好,如果六年后我还活着,一定传消息告诉你。那时候,要是仗还没有打完,你就自己决定要不要来找哥吧!”
“你什么时候出发?”
秦先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草料,转身向田边的小舍走去:“明天一早。”
唐生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秦先,你等着,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秦先听见了唐生的呼喊,勾了勾唇角,伸手冲他挥了挥。
第二天,太阳刚刚从山坳处探出小半截脑袋,染红了天边的云层。秦先背着包袱,踏上了远行的路,最后一眼,回头望了望浅睡中的村子,以及那个还没离去就已经开始思念的人。
窗边,光把屋子割裂成明暗两面,唐生站在阴影中,背倚着墙,藏匿着自己的身形。死死地捂住嘴,在泪眼中目送那个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背影。
……
眼前是战火硝烟,身后是岁月三年。
秦先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壕,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这三年过去,糖豆儿又长高了多少,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
昨天,他接下了死亡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任务。
“就在刚才,我们接到来自上级的命令,阵地向前推进十里的堡垒对我军十分重要,必须守住。然而很不幸的是,经过三天的激战,我们剩下的人员不多了。而且为有效地抵挡来自后方的大部分火力,可以抽调的人只有二十个。我知道这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敌军攻上来了,就将其炸毁。这次任务我就不进行分配了,大家自愿吧。”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轻轻刮过,带着战场留下的血气。
秦先咬咬牙:“报告,我自愿参加此次任务。”
“报告!我自愿参加此次任务!”
“报告!”
……
此起彼伏的声音自阵营的各个角落响起。
“好,你们二十个都是好样的!跟我来吧。”
接下这个任务,秦先并没有后悔,只是多少觉得有些对不起唐生,许下的承诺不知能否做到了。
目光依次扫过这些还略带稚嫩的面孔,指导员叹了口气。
“都这么年轻啊!”
秦先听出了话里的惋惜。
“我必须告诉你们,这次的任务有极大的可能性是你们二十个人一个也回不来。你们并非是第一批,也很有可能不是最后一批执行此类任务的人。上一次执行类似任务的同志们所面临的情况更为惨烈,派出的五人,在零下二十几度极寒气温下成功护住了重要的资料。但他们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被冻成了冰雕。你们,明天一早便要出发,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就趁今晚准备一下吧。希望你们都可以活着回来。”
二十个青少年整齐划一,对着指导员敬了个礼:“是!”
指导员喉头哽住了,嘴唇张了张,好半晌也没能发出声音,只伸手拍了拍离他最近的秦先,转头走了。
秦先清楚地看见,指导员的眼角悄悄地落下了一滴泪。
战争是这个世界上极为残酷的存在,生死,在这里都只是一瞬之间。
士兵会习惯战争的惨烈,但也许永远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纵然是见证了太多的离别,依旧无法冷眼面对一条条鲜活的、年轻的生命毅然决然地奔赴死亡。只能红了眼眶,目送他们远去。
秦先趁战火暂歇,坐在地上休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一张照片。
那是唐生。
清俊的眉眼还略显稚嫩,嘴唇轻抿着,眼神坚定而执拗。
“真倔啊!”秦先小声嘟囔着,看着照片忍不住笑了,继而又仰天叹了口气,“不知道哥还能不能再见你一面啊!”
轻轻地抚着照片,好像可以透过照片碰到那个少年的脸颊。终究还是舍不得啊!
“排长,这是你弟弟吗?”
年仅十八岁的小士兵坐到了秦先身边,他是二十人中的一员,秦先开口后,他也紧跟着喊了报告。
“接下这个任务,后悔吗?”秦先不答反问。
小士兵愣了愣,摇摇头:“不后悔。”
但想了想,又说:“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我爹娘。我是家里的老幺,哥哥们都已经牺牲了。我这一去怕是也不能为父母尽孝了。班长,你呢?你后悔吗?”
秦先笑了:“不后悔,但跟你一样,有放不下的人,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有些承诺怕是要食言了。要是我死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样,那小家伙可倔了。”
“我可以看看吗?”
秦先把照片递过去,小士兵仔细瞧了瞧。
“这就是班长刚刚说的放不下的人吗?长得好俊啊!是班长的弟弟吗?”
秦先接过递回来的照片,小心地放回怀里,紧紧地贴在胸前,作为最后的念想。目光投向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坳。
“该怎么说呢?是,却也不是。他比你还小三岁,是个又倔又可爱的小屁孩。如果这次我们可以活下来,我就给你讲讲他,怎么样?”
“好啊!我们一言为定呀,班长!”
……
唐生收好行囊,只留秦先的照片置于桌上。
“哥,你还好吗?”
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已经有些泛黄了的老照片,想把满腔的思念透过指尖透过照片传递给远方的秦先。
唐生明天就要出发去军校了。
六年时间太长了,他等不了!从秦先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他要去找秦先。
当着秦先的面,唐生从不叫他哥,自欺欺人地觉得这样就可以跨越那六年的时间鸿沟。
“我说过,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
战况比想象中还要惨烈,一路冲破封锁线而上。二十个人里面现在只剩下秦先和小战士了。他们背靠在一起,躲在战壕内。如今能用的装备都已经打完了,好在,他们使诈暂且唬住了敌人。可虚张声势的计谋也终究会被识破的,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接下来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秦先已经算不清身上有多少伤了,只能草草包扎一下,但随着时间流逝,气血都已经在消耗殆尽了。意识渐渐地,渐渐地就要模糊了。
抬手要摸出唐生的照片。
秦先想着,如果要死了,最后就一直这么看着糖豆儿也还不错。
可手还没来得及揣进怀里,就瞥见了布满掌心的血渍。
不行,会把糖豆儿的照片弄脏的,他会不高兴的。
力气越来越小,意识也越来越游离了。
恍惚间,秦先好像听到了队伍的号角声。
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吗?好真实啊!要是幻觉能看到糖豆儿该多好啊!秦先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对!号角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秦先狠狠的咬了咬舌尖,仔细听了听。这不是幻觉!这是援军吹响的号角!喜悦倏地一下涌上心头,太好了!他能活下去了!
“嘶——”倒抽一口凉气,忍着剧痛抬手,用已经沙哑的声音喊身旁的小战士,“小满!醒醒!援军来了,我们获救了!”
然而身旁没有了任何动静。秦先心下一沉,刚刚的喜悦仿佛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个干净。
秦先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手指哆嗦着探了探,眼眶一点点,一点点泛了红。
“小满!小满!你醒醒,你醒醒啊!”
参军三年,秦先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死亡。昨天还在言笑交谈的兄弟,今天就已经变成了躺在战场上的尸体。战争让他们没有时间过度悲伤。兄弟的尸骨,能收多少就帮着收多少,更多的却是无尸可收了。
秦先以为自己习惯了,可以平静面对身边兄弟的离开了。但在这一刻,看着小满年仅十八岁的遗容,他用双手捂住了脸。起先是时断时续的啜泣,继而演变成小声的呜咽,最后只能抱着头嚎啕大哭。
二十个人出发,仅仅只剩了他一个。
……
等秦先再度醒过来时,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
指导员站在他旁边:“对不起,是我们来晚了。”
秦先张了张嘴,忍住了眼眶里含满的泪,最后只是用已经沙哑的嗓音哽咽着问:“他们,他们的遗体,都敛了吗?”
“路上有几位烈士的已经,没办法收敛了,一共十九人,我们,只收到了八人的,最完整的只有在你身边的小满。遗物,我们也尽可能的收了。等战争结束了,再看看有没有机会交还给他们的家人吧。”
小满之前和他聊天的时候,一直摸着一个手工缝制的小红布包,挂在胸前。他说,那是他娘亲手给他缝的,保平安的。提起的时候眼里闪着光。
他说,他十四岁就离开家了;他说,他想爹娘了;他说,以后战争结束了要娶个媳妇儿好好孝顺爹娘,带着哥哥们的那一份一起;他说……
秦先哽了哽:“我,我可以再看看他们吗?”
“抱歉,烈士们的遗体已经处理了。等你好一些,我带你看看他们留下的东西吧。”
秦先点了点头,他只能以这种方式纪念一下离开的十九位兄弟了。自站出来的那刻起,他们二十个人就绑在了一起。
如今,他成为了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他的肩上,至此,系上了十九个与他共生死的英魂。
烈士长存,英魂安息!
……
“唐生,这张照片上是谁啊?你来了几天就看了几天,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这么宝贝啊?”
唐生没回答,只是把照片递给他。
“哇塞,这你哥?也太帅了吧!不愧是一家人,都长的这么俊!”
照片里的秦先十七岁。剑眉英挺,眼神锐利,嘴唇微抿,英气而不粗犷。
“不是亲哥。他参军了,我考军校就是为了找他。”
唐生直直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云一层压着一层,像一块严严实实的幕布拉在了远处。
为什么在这么压抑的时间里,连天空都不肯放出点点星光?
偶然闪过的一丝微光成了渺茫的希望。
……
秦先看着面前收容了烈士遗物的箱子,悲从中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合时宜地想:要是有一天,我不幸牺牲了,能留给唐生的,是不是也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箱子被轻轻地打开,置于最上层的就是小满的小红布包。
而后他依次看到了那些远去的战友们生前最珍视的东西:年轻的妻子缝制的荷包,出生时父母未为之打下的长命锁,染了血迹仍旧温暖的全家福……
每个物件背后都是一条生命,每条生命的背后都系着牵挂,可他们,终究无法归家了。
秦先不忍再看,伸手打算将箱子合上。
可就在手指触到箱子的瞬间,秦先突然瞥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怀表。
秦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可以看看那个怀表吗?”
“嗯?”指导员愣了愣,“这就是我所说被冻成冰雕的五名烈士留下来的。怎么?你见过这个东西?”
秦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不是很确定。”
“那你看看吧。”
得到许可后,秦先小心地拿起那块老旧的怀表,将其翻盖打开,果然看见了自己预料到了的东西。
“怎么样?这是?”
秦先想要说话,可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张张合合好几次也没法发出声音,只能将打开的怀表和从怀中摸出的照片一起递给指导员。
怀表的翻盖上是一张泛黄的旧相片。
虽然两张照片所示年纪不同,但依旧能从眉眼间看出是同一个人。
指导员默了默,将怀表和照片递回给秦先。
“既然这样,这块怀表就交由你代为保存吧。如果有机会,记得还给家属。”
秦先手握着怀表,强忍着才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朦胧间,他好像又看见了一身长袍,气质温润的唐叔叔。
“小先,怎么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啊?又被你爹罚了?来来来,到叔叔家来暖和暖和,叔叔帮你盯着你爹。”
“小先,快快快,叔叔刚到镇上给你买了件衣裳,赶紧试试看,不合适就让你婶子给你改改。”
“小先,叔叔也要去参军了。你爹的性格那么莽,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也就他这么一个兄弟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跟他一块去还能看着点他。你婶子也不在了,替叔叔照顾照顾生生好不好啊?这孩子自幼脾气倔,怕是要麻烦你了。”
……
记忆里的唐叔叔温和儒雅,总是笑眯眯的替他挡下父亲的棍子,招着手给他婶子刚做好的小饼,牵着小小的唐生安慰因为闯祸不敢回家而躲在草垛间哭鼻子的他……
现在,只剩下了手里小小的怀表。
唐叔叔牺牲了,那他父亲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
时间最是无情,哪怕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光阴也仅是一瞬,尽管在这一瞬之间,无数人历经生死。
“报告团长,上级指派的联络员已经到了,现在正在门口。”
秦先的视线还投在眼前的地图上,手指在其间点点画画,闻言也只是挥了挥左手:“请他进来。”
“是!”通报的小战士转头出去了。
“秦团长。”
听到声音,秦先顿了顿,虽然变化有些大,可言语里的那种熟悉感让他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联络员。
年轻的联络员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笔直地站好,朝他敬了个礼。
“联络员唐生,特来报道!”
“糖豆儿?!”
面前的少年个子高挺,俊逸非凡,还是曾经最熟悉的眉眼,只是六年时光打磨掉了其间的稚气。
秦先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把唐生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狠狠抱住:“糖豆儿,哥真想你啊!”
唐生的眼眶也有些红了,在秦先耳边说道。
“秦先,六年了,我也想你。”
这六年之于他们,都有太多太多不凡的经历了。
秦先一次次险死生还,功勋一步步建立,二十四岁的他已经可以独挡一面,指挥一场场战役了。
对于唐生而言,自从迈入军校,当上联络员后,他的生活就开始在刀尖上舔血。他必须在敌军严封的城内穿梭,把重要的消息传递出去。
唐生第一次作为联络员执行任务时,与他接头的联络员是一名教书先生。老先生年岁已高,这是唐生的第一次任务,同时也是老先生的最后一次任务。
但由于中间环节的纰漏,他为了保护唐生,选择了暴露自己。
那是唐生第一次直面死亡。他抱着奄奄一息的老先生,泪流满面。
血迹斑斑的手轻轻地替唐生抹掉脸上的泪水,留下了痕迹:“孩子,别难过。我岁数大了,在这样的年代,我能活到这把岁数已经是很不容易,很幸福的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我这把老骨头换你活下去,值了!人呐,生死有命,在战火不停的时候,没有时间给你去适应。好好活下去!”
老先生笑着闭上了眼。
这是唐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任务在自己手上出现纰漏。
老先生用生命为代价教会了他迅速成长。
一次又一次的任务,唐生越来越老练,也越来越出色。他可以装成乞丐在街边行乞,可以扮成姑娘在花店流连。为了完成任务,把消息成功传递,他一次又一次在刀尖上奔跑,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
多少次他们都以为再也无法见到对方。
此刻,真正面对着面,最牵挂,最思念的人出现在眼前,多年的情绪齐齐涌上了心头。即使成长了不少,坚强了不少,终究还是红了眼眶。
秦先看着已经长大的唐生,有太多太多想问的。想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家?想问他怎么参的军?想问他怎么成的联络员?然而最后,所有的问题都只剩下了一句:“糖豆儿,这些年过的怎么样?苦不苦?”
唐生抬起头直直地与他对视:“你呢?过得怎么样?”
秦先沉默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回答过得很好,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都不可能相信。他们一样过着在刀尖舔血的日子,都明白能从一场场战役中活下来的不易。虚假的回答在彼此之间毫无意义,倒不如沉默以对。
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唐生毛茸茸的脑袋:“我们家糖豆儿长大了啊!”
唐生笑了:“是啊,秦先,我已经十八了。”
视线在空中交织,秦先也笑了。可看着面前已经长开了的少年郎,表情又肃穆下来。
“唐生。”
“嗯?”唐生愣了下,秦先很少叫他的名字。
看到秦先严肃的神情,同样作为一名军人的唐生也很快正经起来。
秦先从脖子上摘下怀表,递给唐生。
“这是唐叔叔的遗物。”
其实在看到秦先摘取怀表的瞬间,唐生就已经认出来了,那是他父亲的。
唐生没有哭,只是敬了个礼,然后郑重地将怀表收好,放入怀中。
其实早在两年前,唐生就已经收到了父亲生前托战友给他留的书信,也知晓了父亲的事迹与死讯。
“父亲在信里跟我说,倘若有一天我收到了信,得知了他的死讯,不要哭。他说他死得其所,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既然他到最后的愿望都是希望我不要哭,那我就不能哭。父亲是个英雄,我知道的。”
最后那句话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秦先的心上。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把唐生搂在怀里,用坚实的胸膛、温暖的拥抱告诉他:没事,还有他在,别难过。
早在唐生自己也踏上这条路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参军的人在经历一场场战役后,能够健康活下来的,少之又少。他其实早就预想过父亲、秦叔叔、秦先甚至是自己的牺牲。
他也明白,秦先离开时的保证只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可即便如此,他仍然选择不断地打听着,寻找着秦先的踪迹。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牵挂,亦是他近乎疯魔的执念。
在真正找到秦先之前,每面对一次生死,看到同伴的遗骸,唐生就不免恐惧一次。他不怕自己牺牲,他只怕找到的是秦先的碑冢。幸好,幸好……
……
“砰——”
炮声好像就在耳边炸响,战火瞬间弥漫四野。
苦守了三天,他们面对着弹尽粮绝的困境。
援军,还没有到。
“糖豆儿。”秦先把一封文件递给唐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唐生在看到文件的瞬间就炸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走,我也不走!援军能不能赶到,一切听天由命!但我们两个必须要一直在一起!现在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要我走?!难道这里的联络员只有我一个吗?消息非得要我传出去?!”
秦先双手扶住唐生的肩,眼神温柔地看着唐生,看着他的毕生所爱:“生生。”
这句温柔得不像话的“生生”一出来,唐生就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顿在原地。
他抬头看向秦先,看向他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几乎是要溢出来的温柔,以及,无法忽略也不可按捺的爱意。
“这是刚收回的文件。另一个联络员还没走出去多远,腿部就中枪了。文件非常重要,必须要送出去。无论是出于什么角度考虑,这份文件我都希望能交给你。我是军人,可我也会有私心,哥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那你呢?!”唐生的眼泪直直地落下,几乎是用吼的,“你知道这次可能会死,所以你要我走!我追着你的脚步,想了你六年,找了你六年,你就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唐生无力的垂下头,任眼泪在脸上放肆地淌,喃喃道:“秦先,我爱你,我爱你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我亲眼面对你的离去?!你不能这么对我……”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在秦先耳畔炸响。
秦先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积压着的情绪,捧起唐生的脸,吻了上去。
在炮火声中,他们肩负着不可预测的未来,却只深情地吻着彼此。
这个吻里饱含了滚烫的爱意,经年的思念,饱含了浓厚的不舍,离别的苦恨……
良久抑或只有须臾,秦先轻轻地把人放开。
唐生抬手把满脸的泪水抹干净,拿起桌上的文件,深深地看了眼秦先。
“这份文件,是你交给我的。我送,也一定安全送到!但秦先,你记住,既然我可以用六年的时间去找你,那我也可以舍下一生去陪你!”
说完,立刻转身离开。他没敢再多回头看一眼秦先,他怕只要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
秦先看着唐生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六年前,唐生目送着秦先离开。
六年后,秦先注视着唐生走远。
他们在彼此交替的送别间温存着无法割舍的爱意。
直到眼前再也瞧不见唐生的踪影,秦先才笑了笑,转身走上了战场。
……
跟着援军的队伍再次杀入城中时,烈士的尸体横陈着。唐生看着眼前残败的景象,心狠狠一抖。
他一路上飞快地奔跑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他再快一点找到援军秦先活下去的希望就会再大一点!
好在,在城池彻底被攻陷之前,他们赶到了。
可他在剩余的士兵中却没有看到秦先的身影。
“不会的!不会的!”唐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秦先!”
“秦先!”
“秦先!”
一遍遍地喊,一具具地翻。
不是,不是,不是……
唐生的手不住地颤抖。翻开,不是!心里升腾起一丝丝的希望,可又害怕下一具会看见他最爱的那个人!
一次,又一次,唐生终于崩溃了,眼眶中布满红色血丝,声音嘶哑:“秦先,秦先你在哪儿啊?!别丢下我呀!”
“唐生,我找到你哥了!你哥在这儿!”
听到军校室友叶杰这一喊,唐生迅速站起来朝他跑去。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个方向,像魔怔了一样,甚至绊了自己一脚,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然而他却什么也顾不上,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只想快点看到秦先!
血,染红了秦先的衣服,也染红了唐生的眼。
秦先脸色苍白,眼睛闭阖,看着毫无生气。
腿下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叶杰赶忙扶住他,感受到他手掌的冰凉,对上他赤红的眼眸,心下一震。
“唐生,冷静一点,你哥还活着!”
“还活着?”唐生反手握住叶杰,怔怔地问。
“还活着!”
唐生听到叶杰肯定的回答,喘着粗气,强行收敛了自己即将疯狂的心绪,放开叶杰,跑过去将秦先揽到自己怀里。
“秦先!秦先!秦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粘腻的触感?手颤抖着拿起来一看,全是血。唐生刚镇定下来的心绪又乱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咳咳咳。”秦先虚虚地睁开眼,看到哭得不能自已的唐生,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生生,怎么我一睁眼就看到你哭啊?小哭包,别哭了好不好?哥会心疼的。”
“好,好,我不哭。”唐生哽咽着说道,抬手胡乱抹擦着脸上的泪痕。
秦先笑了笑,然后又闭上了眼。
“秦先!秦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听到唐生的喊,叶杰赶紧跑来。
“唐生,你镇定一点!好歹是我们这一届最优秀的军校毕业生,麻烦你冷静下来仔细看看好不好?你哥只是虚脱了,他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血多半也不是自己的,那些小伤他都自己包扎过了,现在你只要扶他去休息就可以了。你这可真是关心则乱。”叶杰拍了拍唐生的肩,示意他冷静一点。
听了叶杰的话,又自己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秦先确实没有什么大碍,唐生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谢谢。”唐生对叶杰点点头,然后将秦先搀起来,背在背上。
灰蒙蒙的天,血腥腥的气,唐生背着秦先,摇摇晃晃地向前。
……
秦先的外衣上全是血渍,唐生伸手就要替他换下来。
却在解开外衣后,看到了揣在怀里的他的照片和一封书信。
唐生先拿起照片,看了看上面稚气未褪的自己,摇摇头,笑了。这么多年,秦先一直好好地保存着,连照片的边角都不曾打卷。唐生将照片放好,本来只打算替秦先收好书信,没想看。却在拿起时撇到信封上的“遗书”和一行小字。
“不知哪位兄弟会看到我的这封遗书,如果可以,拜托将其交给一位名叫唐生的人,来生必将衔草相报。”
唐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封遗书,愣了愣。
“既然是给我的,那我应该可以看吧?”
泛黄的书信上是端正的字迹:
“致唐生:
生生,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收到这封来自我的遗书。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十分残忍。但我又想,如果我不幸牺牲,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就此杳无音讯的话,你一定会一辈子都用在奔波寻觅中。你这么倔,不找到肯定不会罢休。可若是如此,我怕是不得安心长眠了。依照你的性子,一定会吃许多苦头,我不愿见你为我如此。所以答应哥,如果看到这封信,那就够了,别再四处找了,好不好?
对不起,哥答应过你要活着回去接你的,哥食言了。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哥至死都想看看我们家生生长大的模样,肯定特别俊吧?只可惜,再也看不到了。你是哥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没有血缘的亲人了。说实话,哥并不后悔参军,哪怕是如今不幸以身殉国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只是唯余你一个牵挂,哥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带着哥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生生,哥走了。以后的日子里,如果想哥了,就抬头望望星星。像奶奶从小给讲的故事一样,哥会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永远陪着你的。糖豆儿,对不起,哥爱你。
食言的哥哥:秦先”
十岁起,唐生就和秦先相依为命,他们是彼此最后的牵挂。早在收拾行装出发找秦先时,唐生就已经考虑好了,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如果他死了,自己也陪他一起去。没有秦先的世界,他不想独自存活。
唐生知道,秦先的心很广,他的心里有国有家有抱负。可他不一样,他的心有些小,只想容下一个秦先。
秦先说的没错,他很倔,甚至倔到有些偏执。但秦先不知道,他的一切偏执,一切疯魔从来都只为他而起。
那个俊朗的身影,自幼就扎根进了心底,难言的情感疯狂地抽枝生长,飞速蔓延。他对秦先的爱,已经刻入骨血,再难分割。
万幸,这封遗书并未以预想的方式交到他的手里,心心念念的人也还好好的躺在他的面前。否则,就连唐生自己也无法预测,要是秦先死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轻轻地替秦先将外衣换好,把遗书放回他的怀中。唐生静静地卧在秦先身侧,感受着他的声息,阖上了眼与他共眠。
窗外的夜空依旧黑沉沉的,只是这次,撒上了许多星光,并不均匀地四散在各个方向,就像无意间敲碎了晶莹的钻石,碎于寰宇,带来无尽的希望。
……
“秦先,你真的不去吗?你战功累积这么多,上级都指派你做官了。真不去啊?”唐生坐在院子里一边剥豆子一边头也没抬地朝秦先问。
秦先蹲在灶前生火,用蒲扇不停地扇着,一个劲儿地往外窜烟:“不去。战争结束了,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反正我也只会打仗,不会做官。还是回到家里来生活得自在!生生,笋放不放辣椒啊?”
“随你吧,你看着加就行了。”
……
硝烟已止,炊烟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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