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魔女之夜（十）

狭小的会客厅，安置在城堡边缘的角落，窗户对着外面的小山坡，光秃秃的草皮就如同圣修士秃头上的仅剩的几根毛，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布鲁斯坐在充满潮气的单人沙发上，死死地端着修士架子，内心却气到抖脚。

        他已经很久没被这样怠慢过了！

        年轻时有过屈辱的经历，可那是在繁华的都城，满街都是沾亲带故的贵族，遍地都有才华横溢的圣职者，他这样平庸的圣徒，像只老鼠永远卑微地穿行在大人物们脚下，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在接受自己年老体衰，圣力减退，再也无法得到进一步提升后，布鲁斯修士收拾好行囊，转到偏远地区的修道院，开始自己的养老生活。

        而这，仿佛才是他人生的开端。

        这种信仰贫瘠的地区，但凡有点追求的圣徒都不屑于来，只有他，既是高贵的圣光使徒，又见过大城市的世面。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贵族、小地主，纷纷将他奉为座上宾，献上钱财与珍物，比许多悭吝的大贵族都要大方呢！

        乡下人的追捧，极大地满足了布鲁斯的虚荣。他膨胀的优越感，也撑大了他的胃口，他开始想方设法地开辟新“事业”，捞取更多的钱。

        私下的圣徒洗礼，圣光教廷并未禁止，算是修士们赚外快的手段之一。但正规仪式，分割的都是支持者的圣力，绝不许牵扯到人命的。

        可布鲁斯自身的圣力就稀薄，又怎么舍得分给其他人？也就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没有执法者逡巡，他才敢将良心出卖给魔鬼（魔鬼书对此类污蔑言论表示谴责）。

        反正么，贫民的性命，并不比荒原上的野草更值钱。

        而现在，布鲁斯修士久违地体验到被人蔑视的感觉。

        这个破落城堡的主人，竟没有第一时间迎接他的到来，只把他打发给几个蠢钝的奴仆！那些低贱的仆从，半点儿眼色没有，连主动将他的毛驴牵去喂食都不会，非要他自己提出来！

        把他晾在这里后，主人迟迟不来，她们也不知道要上热茶和点心，不点上炭火，还任由窗户开着，将他这位老人家冻了个透心凉！

        布鲁斯坐了太久，久到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可恶的、愚蠢的贵族，布鲁斯发誓要他付出代价！若他请求自己主持仪式，自己非得为难拖延一阵，叫他知道着急的滋味！

        布鲁斯耐心即将耗尽之际，那位贵族少爷终于肯出现了。

        他冷冷地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今日见不到马丁爵士了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迷魂药，让爵士一直沉浸在温柔乡中，连自己的前途也不管不顾。”

        面前的爵士却没搭腔，整个人似受了极大的打击，好一会儿都在游魂。布鲁斯目光一扫，见对方的眼神似乎一直飘在上方，他忽地意识到“他”在看什么，霎时间勃然大怒：这娘们一样的家伙怎么敢！怎么敢！

        然而还不等他爆发，爵士就回神过来：“啊！神官大人，实在抱歉，劳累您远道而来。”

        呵，神官……这尊称稍微安抚到布鲁斯，他扭曲着表情，却不舍得不接住恭维：“呵。”

        “这是您随身的箱子吧，看上去有些沉，不如我叫侍从……啊，不，还是我亲自为您提着，以示我的歉意。”爵士殷勤地倾身，想要接过布鲁斯修士装着圣水和其他重要物品的手提箱。

        “不必。”想到即将举行的仪式，才终于知道讨好了？布鲁斯怀着报复心态，高傲拒绝：“爵士还是顾着自己吧，这种身子骨，我还怕您给我摔了。”

        “哎，哎。”瘦高的爵士坦然接受圣修士的嘲讽，认领下自己虚。

        两个人怀揣着各自的打算，默契地没提及仪式的事。

        “昂——昂——昂——”

        走到半岛上，他们突然听到一阵凄厉的叫声，叫得像是有人在杀驴一样。布鲁斯越听越觉得耳熟，隐约还能闻见烹饪的醇香味，不由得脸色一变。

        身旁爵士的反应更快，将尊贵的客人按在原地，优雅却迅疾地循着声音，消失在前方拐弯处。

        没一会儿，“他”牵着圣修士的老伙计，一头颜色斑驳的毛驴回来：“抱歉，神官大人，我的仆人从未见过如此丑陋之马，不慎当作是采购回来的食材，差点儿拉进厨房里了！”

        明明是道歉，却更像是气人！

        布鲁斯刚升上来一丝疑心，就被蠢到无可救药的爵士气歪了：“这是一头驴！”

        “驴？”爵士露出困惑的神色，“您说的是那些乡巴佬的坐骑——啊，我不是说您是……”

        别说了别说了，这嘴怎么就不能缝起来？！布鲁斯抽搐着嘴角：“圣光之神说，不仅要照耀高塔上的宝石，也要照耀田地里的禾草，乡……乡野之民亦是神的子民，爵士请不要再说如此无理的话。”

        爵士一边带路去餐厅，一边喋喋不休地向他介绍城堡，或者说，吹嘘。

        “他”自持古老悠久的贵族血统，连城堡都是一千年前的奥古斯都时代建造的，还有特地为修士准备的教堂。沿途每一件装饰品，都被“他”吹出了花，不是祖上的传家宝，就是高价收购的古董……

        呵，布鲁斯才不会告诉“他”，刚刚路过的所谓古董，自己在旧货市场上见到过，看来这傻冒的钱是真好骗。

        坐上餐椅，布鲁斯才算遇到一件称心事。

        面前的爵士打了个响指，一个精致的餐盘送了上来，在爵士的暧昧眼神中，布鲁斯掀开盖子，里面盛放着几枚黄澄澄的金币！

        不管怎么样，金币总是真的。

        布鲁斯用不太健康的黄牙咬了咬，而爵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开，不知是不忍看牙，还是照顾圣修士的体面……姑且当作是后者吧。

        爵士劝酒时的妙语连珠，和“他”之前频频踩雷的低情商形成惊人对比，布鲁斯直到现在，才终于体会到如沐春风的做客感。

        因这心情的起落，这位修士难得体谅了摆盘磕碜、还味道酸涩古怪的食物，以酒代食，一杯杯下肚。他的酒杯仿佛从来没被消耗过一样，永远是那样满溢，也不知爵士是如何掌握精湛的倒酒技巧，在他全然未觉时添满了一杯又一杯……

        被爵士特地蒸馏浓缩过的酒水，风味与烈度超乎布鲁斯修士的想象。

        等他恍惚间觉得自己醉了：……咦？他怎么就醉了呢？

        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误了时间，也是那位贵族自作自受，自个儿浪费掉的，可不关他什么事！

        布鲁斯再也喝不下了，爵士劝到嘴边，也只是推开。

        他的意识不太清明，对方说话声都“嗡嗡”地模糊起来，然后慢半拍地意识到，对方是要搀着自己去休息。

        对方想要将他强行扶起来，态度略有强硬，被他挥了两下推开，他可还记得他的箱子呢。呵，他到底个超凡者，哪怕老了、身体技能退化了，真打起来也能爆发出壮年男子的力量。

        他拒绝了对方的靠近，只让“他”带路，据说他的卧室被安排在小教堂最近的地方。他谨慎地提着自己的行李箱，没让爵士有偷窃的机会。

        爵士彬彬有礼地保持了距离，没试图帮他拎箱子：“他”何必给自己找负担，圣修士爱消耗自己的力气，就让他消耗呗！

        离教堂越近，城堡的走廊就越安静。

        之前还时不时冒出的仆从身影，渐渐消失，消失……周围寂静地仿佛只剩修士和城堡的主人。修士的灵感隐约动了动，但又被酒精麻痹，混沌成一片。

        可一直抵达自己的房间，坐到了床上，清瘦的爵士也没对自己做些什么。

        是，多虑了吗？

        布鲁斯修士闻到舒适惬意的草药熏香，又陷入松软的被褥，眼见着爵士起身准备离开，精神骤然放松起来……

        等等——

        不对！这房间还有一个人！

        熏香的来源不是床榻，而是旁边的衣橱——

        布鲁斯骤然冒出一身冷汗，正佯装离开的爵士同时察觉到他的警觉，猛地俯身抢过箱子，狠狠踢到门外！

        砰、砰两声，房门被爵士反锁，陌生人影踢开衣橱、如虎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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