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林中鹿(四)
车队行经的沿岸,位于翡翠之河的上游,河水湍急,拍打着岸边,激荡起的水雾扑在面上,湿漉漉的凉。
有那么一瞬间,林安妮以为自己猜错了。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他们看到了桥,正准备上坡的时候。
击打在桥墩上的浪涛,猝不及防地转向岸边,冲乱队伍的阵型。
还不等攥紧武器的众人站稳脚跟,大力冲撞的浪花已然拧成了一股,化作一双水流聚成的大手,抓着马车狠狠地摔在桥墩上!
“哐——”的一声巨响,马车裂成两半,被河水卷裹着拉入水下。
林安妮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甩出了隐藏在蛇形镯中的细钢索,缠住最近的桥墩,及时将自己拉出了车窗。
另一只手则狠狠一拽,撕扯下提前做过手脚的裙摆,顺便摸出绑在腿上的匕首,牢牢抓握在掌心。
“扑通”一声,她仍是不可抑制地落入水中,浑浊的绿水与沸腾的泡沫,狂乱地在她的视线中涌动。
来不及思考,时刻戒备的第六感已向她预警了异动的方向。她挥舞的手臂带动起撕下来的黑纱裙摆,锋利的匕首藏在那团朦胧的黑影中,果决地刺中来客!
弥散开的血腥,扑打着她的鼻腔,周围的水波显然因刺痛而骤停,宛如凝滞的胶体。
对方随即陷入震怒,河水即是他的力量,不知名的水系法术猛烈地拍在林安妮的身上!
颈间的黑宝石发出一道亮光,挡住第一道攻击;然而对着第二道、第三道……一次比一次愤慨的攻击接连拍下,林安妮耳边仿佛发出一声脆响,宝石碎裂的同时,一双无形之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安妮想收紧钢索,将自己拽出水面呼吸,然而脖子上的力量巍然不动,将她的骨头卡得越发吱吱作响;她心下一横,干脆松开了桥墩,把钢索甩成一只龙卷长鞭,恶狠狠地抽打在她的四周,直到揪出那个藏在周围水域中的人。
触碰到人形之物的细索,以牙还牙地绞缠了回去。那人果然因此而分神,脖子力量放松的一瞬间,林安妮挣脱了他的控制,踩着马车的残骸蹬出水面,扒住一块漂浮在水上的碎木板,呼哧呼哧地喘息。
然而此时的她,已经彻底与队伍分离,甚至被急促的水流推挤到了离河岸更远的地方了。
匆忙地扫视一眼,其他人正在与杂兵纠缠,唯一的好消息是,那些杂兵并没有和她缠斗之人一样的水系法术,她身边只有唯一一个敌人。
既如此,她不必担心两边夹击,只需要干掉仅有的那个敌人便是了!
身下的浮板化作波涛中的钓船,她像垂钓者紧紧拉着鱼线那样,死也不肯松开水下的偷袭者,较着劲,硬是将那东西拖出了水面。
——嚯!还真是一条“鱼”!
青蓝的面色,狰狞的五官,以及开在下颌处的的肉鳃……说是鱼也不太确切,更像是一个人添上些许异族特征,毕竟他也没尾巴,扑腾的手掌也不见蹼,可见他的形态更适合生活在陆地,只不过拥有了水中呼吸的能力罢了。
林安妮不知道这是什么混血,又或者仅仅是能力的体现,她根本无暇他顾,只一意拎着匕首给他捅一个洞穿!
她原本是对准要害,但对方到底不是一条死鱼。那人一边在细索的捆束下挣扎,一边操控着河水涌上他的喉咙,附上一层滑腻厚重的水盾。
那水盾跟打了油似的,刃尖一刺上去,就滑开到旁边,只捅到他的肩膀。他吃痛地尖啸一声,震得林安妮脑子一嗡,就这样顺势一个翻滚挣脱了出去,还要打翻林安妮的木板,重新把她溺入水中。
正在这个时候,小翅膀背着折耳朵,抓着林安妮湿漉漉的头发,在颠簸中爬上头顶。小翅膀鼓足了劲,撑直了翅膀,像纸飞机那样勇敢起飞,滑行到对方头上。
连带着降落的折耳朵,噔噔噔地一套连环飞踢,蹬在偷袭者的太阳穴上。它软绵绵的两只纸片脚,竟然真的踢得那人头脑一懵!
这一次,林安妮干脆把他和木板牢牢绑在一起,抓着匕首一顿输出,汩汩涌出的血液在河水中晕染出一条狭长的猩红色丝带。
可惜折耳朵的“闷棍”续航不行,小翅膀温柔地“劝死”更无法打动心里防备极高的智慧物种。
对方毕竟是怀有水系法术的超凡者,就算能力的使用时断时续,不知道是需要蓄能还是其他限制,到底没那么容易被林安妮拿下。
甚至,两只纸片人需要时不时地补点状态,她才有更多的空间调整和呼吸。
长久的缠斗,让他们越发地远离了大部队。
束缚在木板上的两个人,已经不知道漂到了哪一段,反正早就看不到横跨翡翠之河的大桥了。
漫长的拉锯让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双双告竭,只是硬撑起架势,在与对方抗争。有时候胜负就在于此,谁先露出软弱与胆怯,谁先想要掉头逃跑,谁就是那个输家!
“休战!休战!”那个偷袭者熟悉水流与地形,终于忍不住揭破即将到来的死局,“前面是一处大瀑布!再不赶紧划到岸边,我们都要被冲下去,摔死在石头上!”
“我还以为你是个水生种。”林安妮还有心情笑了一下,“居然还会怕瀑布。”
“我会水我摔下去就不会死吗?你知道那处瀑布有多高吗?松开我!快点松开我!不然大家都得死!我不打你了还不行吗?”越来越汹涌的河水灌进他嘴里,他却还在喋喋不休,“你怎么还动手!疯了!疯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木板终于在河水接连不断的摔打,和偷袭者拼命想逃跑的攻击中彻底破碎。
林安妮屏住最后一把呼吸,只专注于背身游泳、竭力逆流的敌人,死死地绞住他的肢体。
汹涌的流水中,两只纸片人也全力抓着那人头发,贴在他耳朵旁,挤出自己仅剩的点滴力量干扰他,让林安妮的行动更加顺畅。
瀑布的轰鸣声,带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共同飞出悬崖。
林安妮太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是一个聪慧的人,不是一个讨喜的人,不是一个富足的人,也不是一个被命运优待的人。
许多时候,支撑她走到最后的,是一旦认定就誓将完成的决意。就像两辆赛车冲刺悬崖的比胆游戏,她绝不会是先踩下刹车的那个人。
卸下咬死敌人的狠劲,她不一定还有余力游到对岸。唯有干掉他,赚下他的命,她才最起码不会亏本。
——她可能会死,但他一定会死在自己前头!
劈头盖脸的水幕,重击在林安妮身上。
最后的最后,她拔出那人后颈的匕首,喷涌的血液和飞溅的水流扑打在她脸上,延迟的脱力感终于涌上全身。
她似再也坚持不住,昏昏沉沉地闭上眼,与飞流一同坠落。头顶的日光穿透水雾,折射出七色虹光,朦胧地披洒在她身上,仿佛是孤勇者的冠冕。
……不知道过了多久。
翡翠之河的下游分出几条支流,穿过原始而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的林叶下,是一条淙淙流淌这的小河,河水穿行过高大繁盛的岸边杂草,夹带上了一缕长长的破碎黑纱。
口渴取水的半鹿人阿尔,刚俯下身,余光就扫见那缕黑色,四只鹿蹄慌不择路地退后,差点还在水里绊了一跤。
——吓了他一跳!原来不是水蛇啊!
他顶着还未完全硬化、带着点软茸的鹿角,探头探脑。像他这样即将成年,却又还未与其他公鹿斗角、没完成过成年礼的半鹿人,正是精力无处发泄,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
他再一次接近深草丛,抓住那条飘荡不定的黑纱,想要循着它找到来源。
然而在他拉紧黑纱的瞬间,深草丛像是埋伏着一只凶性的巨鳄,又像是隐藏着一只应激的森蚺……他还来不及反应,那道黑影就跃上他的后背,勒紧他的脖子,抓住他的鹿角,把他的脑袋拉得直往后仰。
阿尔后知后觉:那紧贴在他脖颈、滴着水的冰凉表皮,并非是任何鳞状生物,而是被河水浸泡太久的人的皮肤。
一道微凉的气息,吐在他的鹿耳旁: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以及……
我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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