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六零〕哑僧
甘露十四年。
凤阳,温家别业。
再没有比这年更冷的冬天了。
温鸾永远记得,凤阳难得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尤其是鹿县,更是仅一夜功夫,就被大雪覆盖。
别业冷冷清清的,只有伺候她的几个丫鬟穿着单薄的冬衣,缩在偏房里不敢出门。
可外头冷,屋里又何尝不冷。
她待不住,裹了已经不再簇新的大氅,和往常一样绕着宅子走上几圈。
这儿是她的陪嫁,可已经变成了她的囚笼。正门外有季家的人看守着,她出不去,每日能做的就是逛一逛,和丫鬟们说说话,种种花,种种草。
又或者,在菩萨跟前静坐一日,盼着菩萨能保佑地下的家人们早日转世投胎。
她经过正门,门开着,看门的季家人在外头推搡一个白色的身影。
“滚滚滚!”
“这里没钱给你!”
“快点滚!别惹老子发脾气!”
她走近几步,才发觉那是个和尚。
白色的僧衣有些脏了,草草地套在身上,僧鞋早就破破烂烂,露出被冻得发青的脚趾。
那些季家人动作粗鲁,几下就要动拳头。她看不下去,出声阻拦:“让这位师傅进来吧。”
“夫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了,何必去救济这种四处云游的和尚。”
她没有回答,请了那一言不发的和尚进门,喊来丫鬟下厨熬粥,又给他烧了热水,将僧衣换下去洗个干净。
这个和尚似乎天生不会说话,沉默地行礼,沉默地喝粥,动作轻得连碗底磕响桌面的声音都没有。
他似乎是饿了很久,一碗粥下肚,眼睛迟迟还盯在碗上。
她索性让丫鬟将整锅粥都端了过来,亲自给他添了一碗。
和尚这才抬了头,双手合什谢过,拿过碗,仍旧一言不发,低头就吃。
“一个哑巴当和尚,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在心里念经,或者这样菩萨还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她太久没有见过生人,一时竟忍不住说起话来。
那和尚似乎听见了,只是一声不吭,继续吃着他的粥。
她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口子,垂着眼,说了许多许多话。
她说她恨季家,恨大伯,更恨自己没用,除了苟活着看恶人终有一天遭到天谴,她没有胆量去死。
她怕极了,怕就这么死了,日后谁去爹娘坟前说一句“你们没有做错”。
她说了许多许多事,有些甚至连丫鬟她都没有提起过。可面对一个哑巴和尚,她就这么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她看着和尚吃完最后一点粥,郑重地放下空碗,忍不住笑:“小师傅,你真能吃。”
他像是羞愧,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了似乎是仅有的一点点值钱玩意儿。
那是一枚很小很小的珠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毫不起眼,甚至可能连一碗粥都换不了。
但她还是欣然收下了。
不仅收下,她还另外又让丫鬟从箱底翻出了几年前原本为四叔和阿兄做的两身冬衣。
她的女红从来不好,嫁进季家,为能做好妻子,咬着牙从头开始学。手指被戳破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能做出一双完好的袜子,两身冬衣更是花费了她许多功夫。
可原先要穿的人已经没了,她藏着只能留作纪念,不如送与需要的人。
和尚有些吃惊,她脾气执拗,将东西送了便没打算收回,又让丫鬟将人送出去,方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掉眼泪。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温鸾其实也想起过,那年冬日的白衣和尚之后又云游去了哪里。
有没有再吃饱过饭?
有没有受过冻?
但一直到死,她都没再见过那个和尚。毕竟,那是一个到处云游的和尚。
温鸾怎么都没想到,这一世居然会在弘福寺再碰到这人。
她想着上辈子的冬日,想到那个一言不发却吃完了她整整一锅粥的和尚,再看眼前这张没有什么变化的脸,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小师傅怎么会在这里?”
那和尚只是行礼,作不得答。
正好有沙弥尼从畅风园外经过,松香将人叫住,指了指和尚。
沙弥尼叹一声:“他也是个可怜的。”
念了一声佛,沙弥尼续道,“前些日子在山门前饿昏过去,正巧叫知惠大师遇见,便救回来。醒后理该是送他下山,毕竟咱们寺是庵庙,不收沙弥。偏他似乎没了去处,想留下来。大师就将他安顿在畅风园,平日里绝不出门,免得冲撞了各家夫人太太。”
弘福寺是庵庙,让人知道这里头还住了个和尚,只怕会闹得沸沸扬扬,届时名声尽毁,各世家的夫人太太们想必也不会就这么罢休。
可若是把一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赶出去,又难免显得弘福寺有些不近人情。
沙弥尼看看和尚手里的扫帚:“小娘子若是介意,我这就让他往别处去,别碍着娘子……”
听见沙弥尼的话,温鸾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随便转转。”
她让松香给了沙弥尼打赏,见和尚始终一只手握着扫帚,另一只手行礼,拆了一小根树枝递过去。
“小师傅如何称呼?”
拾鸦。
和尚拿了树枝,在地上划了两个字。
温鸾跟着念了一声,抬头笑道:“这法号要如何解释?”
皈依者的法号,通常是在受戒时,又师父取。往往都与师兄弟一道,有个统一的字辈。
可这个拾鸦却不像是和尚该有的法号。
温鸾问完,拾鸦明显不想再答。
温鸾笑笑,退到一旁:“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小师傅了。”
她这么说,脚一抬,径直往上回进的那间屋子去。
也许是因为有了拾鸦的打理,畅风园的角角落落,包括这间屋子都干净了好多。佛龛上没了厚厚的积灰,蒲团被洗得干干净净,佛像也擦得能够发亮。
温鸾点上一炷香,和第一次一样,恭敬的跪在佛龛前,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地拜了三拜。
其实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永安的生活。
可再习惯,家还是在凤阳。
她姓温,她的家始终都是温家。
温鸾睁开眼,望着满面慈悲的观音像,低声念了一卷经。
她再不爱念书,跟着李老夫人久了,多少还是记住了老夫人常用的经。
一卷念吧,风送来了门外院子里扫帚扫过地面的沙沙声。
她又低声在观音像前许了个愿,这才起身走到门口。
拾鸦微微弯着腰,慢慢将院子里的落叶杂草扫成一堆。他动作不快,一下一下,扫过因为年头久了翘起的青石板,还蹲下身,拿手一点点塞回去。
温鸾看看天色,闲来无事,索性就拿了蒲团,在门前石阶上坐下。
拾鸦听到声音,回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蒲团上,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叹口气转回身,继续对付脚边的石板。
温鸾就这么坐着,一时和两个香轻声说几句话,一时又看着拾鸦在院子里从这头收拾到那头。
不时有寺里好心喂养的猫儿狗儿蹿进畅风园,得他几口掰碎的点心,又喵喵汪汪叫着跑出去。
“小师傅,你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晚些要去哪里?”
“小师傅,你出门盘缠够不够?”
“小师傅……”
温鸾托着下巴,一声一声追着问。
拾鸦明明是听得见,可能是嫌弃她太话唠,一直自顾自忙着,愣是不作答复。
瑞香有些不高兴:“娘何必和他一直说话。问了这么多,也不见人答应一声。”
松香也觉得不喜,正打算劝劝娘,余光一瞥,顿住了。
“三郎君。”
松香一出声,温鸾当即侧过头去看。
顾溪亭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垂在身侧,就这么笔直地站在门口。
阳光就洒在他的背后,让他整个身影都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一时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他与身边的甄紫芝,疏离的距离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三表哥。”温鸾叫了一声,从台阶上站起来,“甄姐姐。”
两人在寺里结伴闲逛,怎么就偏偏逛到了畅风园?
温鸾想着,屈膝行礼:“表哥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溪亭走了进来。
阳光被遮挡在身后,面容也就跟着清晰地显露在了温鸾的眼前。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一点点笑意,温尔雅的脸上,略带了一丝以往不常见的冷淡。
她有些诧异,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看,就见顾溪亭微微一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温鸾寻思着用什么借口,顾溪亭已经转头看向一旁的拾鸦。
“这是知惠大师收留的小师傅,过段时间就走。”温鸾解释完,想起顾溪亭皇城司的身份,心下啧舌。
看他丝毫不惊讶的样子,分明就是早知道了弘福寺收留了个和尚。
“虽说如此,可到底不妥。”
甄紫芝的声音十分轻柔,温鸾见她出声,遂看向她。
她说了句话,走到顾溪亭身边,抬头看他,视线稍一碰上,当即羞涩地挪开眼。
“弘福寺是庵堂,这位小师傅再是可怜,也不好久留。”她说着,就让丫鬟上前递了一个荷包,“这里头有些碎银子,小师傅拿了它,早些离去吧。免得叫人看见了,惹出非议来。”
温鸾看得清清楚楚,甄紫芝每说一句话,就往顾溪亭脸上看。
那种羞涩不是作假,分明是对他满意极了。
可顾溪亭,满脸镇定,目无波澜,就好像……身边站着的不过是顾府哪个丫鬟婆子。
荷包被递到了拾鸦的面前。
人却没有接过。
他把扫帚搁到墙角,又捡起台阶上的蒲团放回屋里。温鸾的目光追着他,见他走回院里突然双手合什,一礼罢,迈出脚步,头也不回地出了畅风园。
甄紫芝愣住了。
温鸾也有些吃惊,想到他身上那袈裟脏得不成样子,忙让瑞香跟过去帮忙打点。
完了她回过头,看了看立时呆住的甄紫芝,转身同顾溪亭道:“表哥先逛着,我这就回客房。”
温鸾这么说着,便回了李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与甄夫人仍在聊着话,她坐在一边喝茶吃点心,不多会儿,就见甄紫芝竟然也回来了。
除了几个丫鬟,她身边再不见旁人。
而那一头,顾溪亭独身一人走回到畅风园。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风吹过花木,飒飒簌簌的声音。
他望着落了叶子的台阶,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稍稍拔高了的小身影,单手托腮,坐在台阶上,面带笑容,声音甜糯地追问。
她总是见人就笑,甜甜的,同蜜糖一样,看一眼就让人欢喜。
顾溪亭回过神来,望着院门,面容冷峻。
门外,裹着阳光的白色身影慢慢走了进来。
“大人。”
那人单手行礼,抬起头来,念了声佛号,赫然就是方才离开的拾鸦。
作者有话要说:说要换男主的,顾三郎扛着四十米大刀就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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