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成亲
她回答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顾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自嘲着竟已疯得这样厉害了,居然能幻听这样离谱的内容,就见钟妙从储物袋中掏出数件法衣,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红色。
“您,您不必如此,”明明提出愿望的是他,到头来先胆怯的还是他,“弟子只是随口说说,您不必这样当真。”
钟妙挑起眼皮晲了他一眼,抽出件绣了云纹的法衣丢他面上。
“只是随口说说?”
“不,不是随口,”顾昭急得冒汗,“弟子是真心的,但是,但是……”
他望着钟妙拆下发冠叼在嘴里,一头长发打散了垂在肩头,瞬时咬了舌尖说不出话。
钟妙极少盛装打扮,即使在顾昭的梦也总是一身劲装。
但此时她将云鬓挽起,发丝柔柔流连在耳畔,就连平日里锐如鹰隼的双眼也难得温柔多情。
顾昭几乎要被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聋。
钟妙起身进了里间换衣服,出来见顾昭还愣在那儿,笑道:“怎么,傻了不成?”
在顾昭眼里,世上没有钟妙穿了不好看的颜色。白的潇洒,黑的冷肃,青的俊雅,而红色……
如同他梦中一样。
像是被这红色灼伤,顾昭想再多看一眼,却只能狼狈别过头去掩饰眼底的泪水。
他被钟妙推着进了里间,手中还捧着件配套的红袍。
面上的魔纹又烫了起来,魔神阴阳怪气:【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就你蠢得当真。】
顾昭却不以为然:【就算是可怜我又如何,她可怜过的人那么多,愿意成亲的只我一个。】
他怕弄脏了喜袍,急急用袖子擦净眼泪,又施了几个除尘诀反复净手,这才小心翼翼换上衣服。
顾昭往日只穿育贤堂的弟子服,但现在看来,他穿红也很好看,应当能配上师父。
他走出门去,就见钟妙已经将马车停住,向空地上抛了个法器。
那法器落地就成了一座金屋,钟妙望着它,面上带了些笑意。
“从前你陆姨送我的,说倘若哪日我有了喜欢的郎君,就拿这个金屋藏娇,保管他逃不出去。”
顾昭不断提醒自己师父只是可怜他,但就算如此,听了这样的话也难免在心里想——
既然是陆坊主送的礼物,应当是师父很重视的法器,她愿意拿出来同我成亲,即使是假的,是不是……是不是她也有一些在意我?
他同钟妙一道走了进去。
金屋内处处装饰着喜庆的图纹,房梁上刻着喜从天降,窗棱上画着金玉满堂,就连床柱上都有龙凤齐飞,确实是一派金屋藏娇的架势。
钟妙打了个响指点燃喜烛。
她沉吟片刻:“我也没怎么见过别人成亲,你知道一般是什么步骤么?”
顾昭此时已经像个傻子一般,就差同手同脚。
他从小在王府做工,又如何见过什么成亲场面,只记得是要喝交杯酒的。
钟妙点头:“那就喝交杯酒。”
她从储物袋中掏出对精巧玉杯,一只倒了酒自己端着,另一只倒了水塞顾昭手中。
顾昭刚想拒绝,就听钟妙笑道:“你上回喝酒是什么情形忘了?怕是没喝几口就要醉倒,不如喝水也是一样的。”
顾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接过了玉杯。
凡间成亲,总要交杯而饮。
顾昭从未与钟妙靠得这样近过,钟妙的呼吸扑在他脸上,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作为少山君,钟妙总是注视着许多人。
但此时,顾昭只在她眼中望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钟妙示意举杯,顾昭也随着举杯。
他怕愿望落空,急促一饮而尽,直到回甘时才察觉不对。
不对,这不是水,这个味道是……
钟妙放下杯子,一把捞住醉倒过去的顾昭。
‘不懂了吧!这可是断肠花所酿酒液,一般人哪怕是沾了一滴也要昏死过去,只有为师能喝这么多!’
断肠花所酿的酒液,不仅作用于肉身,更作用于神魂。
满满喝了一杯下去,纵使顾昭察觉出不对,却只能在酒的作用中意识下沉。
他面上的魔纹不甘心地闪烁片刻,到底还是沉寂熄灭。
小徒弟昏过去的前一瞬还在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气得眼眶通红。
钟妙心虚片刻,将他拎起来摆回榻上。
嗯,至少这次没撞着脑袋。
钟妙摸索着解下腰上的储物袋,又将这些年攒下的各类宝库钥匙一并拿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她想了想,将食指上的储物戒也摘了下来,塞进顾昭手中。
魔神可以随时逃窜至其他信徒身上,只不过太爱看热闹又没料到这么一出,才叫钟妙连着一块儿放倒。
她的时间不多了。
钟妙最后看了顾昭一眼。
“走吧,长空,轮到我们了。”
中州已是一片战火。
白玉京号称仙都,却是最先被魔神侵蚀殆尽的区域,污染顺着渭河蔓延,魔息四溢。
无数灵兽在污染中堕魔,荒野中回荡着凶兽的嘶吼,大小城池紧闭城门,整个中州被切割为一处处孤岛。
哀嚎,诅咒,祈祷,绝望,鲜血与泪水。
满目疮痍。
传讯玉符仍在震动
钟妙反手斩落一头凶兽,掐诀点开。
第一条是方直。
“之前问在下的那件事是有些麻烦,但也并非毫无希望,待此事了结,在下同钟姐姐一道想办法。”
第二条是周旭。
这家伙无论何时都是副缺心眼的样子。
“喂?钟妙!钟妙在吗?行吧我留个言……我跟你说!我最近从海里捞出许多千奇百怪的鱼,个顶个丑得要命!看了一眼就能恶心得吃不下去饭!我专门给你留了几条,下次你来看,真丑!”
钟妙笑着摇摇头,踩着凶兽头颅将剑拔出。
第三条是陆和铃。
她听着似乎和周旭在一处,背景音还能听见周旭抱怨的声音。
“妙妙,你在外注意安全,凡事谨慎不要逞强。我已下令禁止江南十九城取用河水,此事不会闹得太大,咱们慢慢处理,”钟妙听见她转头骂了周旭一句,“周旭那些鱼我已经处理了,都是凶兽,你听到传讯后也骂他几句,叫他当心被咬掉脑袋。”
钟妙侧身避开扑咬,一剑捅穿凶兽上颚。
在凶兽的浪潮中,她如一叶扁舟逆流而上。
……也不知师父师兄那儿如何了。
钟山。
柳岐山耐着性子叩门,三声后仍是毫无声息。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当即扣住门扉向外一拉,只听噼啪一声,防御阵法竟叫他直接徒手撕碎。
苏怀瑾正背对着坐在书堆之中,听了声响也未回头。
“你既然醒着就出来打扫一二,”柳岐山道,“草堂的地板脏了,别叫妙妙回头看了膈应。”
苏怀瑾嗤笑一声。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声脆响。
卜杯摔落在地,苏怀瑾不必看就知道是同样的结果。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低声问,“师尊,到了此时还要装么?她不会再回来了。”
柳岐山信步走至室内,就见大徒弟面前堆满铜板与龟甲。
“我以为你不会再碰这些了。”
苏怀瑾最恨的就是他这副万事不过心的样子,一把掀翻案台怒吼道:“我也以为你会拦着她!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放她去中州,当初立道心时就不该纵着她!什么狗屁天下太平!”
他转而哀求道“师尊,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躲起来,躲到秘境中去。她天资这样好,过些年就能飞升——她难道不是你从小养大的孩子吗?”
“正因为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所以更不能坏她道心,”柳岐山淡淡开口,“你做了我这么多年徒弟,这么些年我从未问过你。”
他盯着苏怀瑾泛红的眼眶:“你到底是谁?”
苏怀瑾如同被毒蜂蛰了一般仰头看他,柳岐山却已转身出去了。
是啊,他到底是谁?
在他还不是苏怀瑾之前,在……那场大火之前。
他的父母很疼爱他。
从不对他摆规矩,也不逼他学家传功夫,他爱剑法,父亲便给他做了假身份送去正清宗学剑。
唯有那一次。
他年少轻狂,很看不惯背负苍生的家训,说:“天下苍生自有天下苍生的运道,生生死死,哪里一个一个管得过来呢?”
父亲第一次同他生了气,命他跪在祠堂好好反省。
他哪里会听这些?干脆赌气与同门一道进了秘境。
等他从秘境出来,就听人说——
“你们听说了吗?衍星楼大火,顾楼主夫妻都死了!”
从此世上只有大师兄苏怀瑾,再无少楼主顾可笙。
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当真甘心吗?
四百年前,世家合力覆灭衍星楼,他救不了自己的父母。
四百年后,世家再次为祸人间。
青年站起身,环顾着一室书稿。
在苏怀瑾懒怠退缩的外壳下,离经叛道的少楼主缓缓睁眼。
顾可笙持刀划破手掌,将血液摁入书籍。
愿力自四海八荒而来。
中州,陨星古城。
钟妙仔细擦去剑身血迹,又捏了诀扫去一身血污,整了整领口与袖口。
此时仍是黑夜,但再过片刻,便有东升旭日将大地照亮。
若说全无遗憾,显然并非如此。
但她曾路过这样精彩的世界,也曾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
这就足够了。
在这年春天,有一场很温柔的雨水自破晓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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