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旧情
“师哥……”
脆生生的稚童之音,似是用尽了毕生的美好。
那魁伟的少年郎、豪气的帅郎君,就是他的师哥啊。
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了过来,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扫,热情道:“小师弟好,一见便知你骨骼清奇,来日断能得我教派真传,只是身量未开,稍单薄了些,无妨,勤练便好,勤练便好。”
话说得委婉客套,而他有自知之明。
出身寒门,爹娘迫不得已,将他扔在了洪门教门口。
他瘦削单薄,却又长得极清秀俊俏。是以一进教门,便被诸多前辈嘲笑戏弄。
“好个花美郎!”
“好个俏媳妇儿!”
…………
声声讥诮,句句轻佻,甚而还有个长门师兄,屡次三番地暗示,要他做个暖床相公。
那一夜,他被强行拉进柴房,那油头猪脸的长门师兄将他按在地上,裂帛声声,他拼命挣扎。
“小嫩的,快快从了本爷爷,日后爷爷成了教主,保你锦衣玉食。”
才欲呼救便是拳脚相加,他绝望至极,羞耻至极。
幸而此时一伟岸身影破门而入,不畏那猪头势力,救下了他。
“师哥!”嘤嘤而泣,扑进他怀中诉尽无限委屈。
自此,师哥与他日夜相随,护他左右,再不许旁人欺他。他以为这便是心悦,便是相守,便是一生不变的誓言。
可不曾想,师哥对他,仅是道义上的扶助弱小。来年开春,又一拨小师弟入教,其中有几个单薄好欺的,也受了他的庇护。
他嫉妒,他幽怨,可是,腔子里的爱慕依恋,他怎好讲与他听?
于是便想尽办法招他注目,哪怕他的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也好。
于是他爱起穿衣打扮,将姿色本钱发挥到极致。
却在一日得他奉劝:“师弟,我辈入教随缘,修行不易,你要好好珍惜,莫让那皮相虚美耗了大好时光。”
他愕然,遂又清明,原来师哥看重内在修为!
那便投其所好,用功修炼吧!
可他天生资质平平,骨骼清奇不过是柔媚有余,而洪门教的功夫路数,是以阳刚力道为基。
没奈何,那便走些偏门吧。
他借着随师哥们云游历学,搜罗了诸多邪教妖术,偷练之,乐此不疲。
入门后,便又苦心钻研,将洪门教里的正术加以利用,就地取材,本是用以治病清淤的蛊虫,到他这里,便成了钻人孔洞、咬食内里的祸害。
还有那销魂淫针、歃血盟毒、鸳鸯鸩酒……都是他百里斩的独门。
他如食罂粟,妖邪成瘾,终是走火入魔。
被逐出师门之日,师哥挥泪自责,将内心隐忍的爱慕说与他听。
他惊喜,亦自怜,原来二人深恋着对方,却迫于教规森严、世俗舆论,而将挚情埋于心底。
师哥依依不舍,与他做了个约定:待到来年春至,如若他戒除邪瘾妖癖,便到昆仑山巅,他俩发现雪莲花的地方,师哥在那里等候。如若他当真改过自新,便与他双宿双飞,做一对凡尘里的交颈鸳鸯。
他喜极而泣,心里揣着这个约定,潜入昆仑之阴的寒洞里闭关戒毒。
那是他终生难忘的折磨与孤独。
不练邪术内功,身子便如炼狱煎熬,如千万只刺虫附骨,每一寸肌骨都是针扎虫咬。
没奈何,他便赤身裸体地躺在寒冰之上,以巨寒刺骨,抵那毒瘾泛滥。
偌大的寒洞,冰峰嶙峋,寒气缥缈,终日仅闻他哀嚎哭痛,回声骇骨,连个鬼魂都不敢驻留。
孤独、无助、痛苦,似是永远也没个着落……
终于熬到来年春暖花开,他戒瘾成功,又变回清俊明朗的俏花郎,他将自己打扮妥帖,便去昆仑山巅赴师哥之约。
不成想……
一日过了,再盼来日,来日过了,又盼了数日。
他痴等了月余,终未见师哥来赴。
他硬闯洪门教寻他,才得知,他已于去年隆冬征兵之时,远赴朝廷求官去了,现已做了个军中副将,随军去了楼月,与那胡夏强兵打得不可开交。
他爆怒、疯狂,不愿相信,师哥为了功名利禄,舍弃了与他的约定。
他在寒洞里受苦的那日日夜夜,都成了自作多情的枉然。
深入骨髓的妖术余渣被怨愤激发,短瞬间死灰复燃、复苏壮大,他难以自控,失了本性,疯狂爆走,竟是血洗了洪门教。
自那日起,昆仑妖郎,臭名昭著。
他潜于昆仑之阴的寒冰洞中,不时便下山骚扰无辜,洪门教被他逼得迁址远走,他却仍在原处,痴等着他的师哥回来。
他的师哥当真回来了,却是奉朝廷之命收伏害人的妖郎。
众军包抄,将他围困洞内,领头调遣的,竟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昆仑大战,轰动整个江湖,震惊朝野上下,他一人之力,抵他精兵三千。
却不曾想,最后一战,竟是师哥一人与他挑战。
他恐极,因为妖术一旦施展,他便会失了理智,到时虽法力无边,却是六亲不认,师哥与他对打,必死。
于是他自封六脉,不动真气,仅凭手脚功夫与师哥对打。
那一柄青铜长剑,贯穿了他肩膀,五条铁锁勾链,锁住了他筋脉。
他妖功尽失,成了半个残废。
他被关押进诏狱,本已心死,肉身何惜?
他只求速死。
却不曾想,皇帝老儿,竟派诏狱总督酷刑伺候,百余种挫人功夫,他悉数受了。
皇帝意图,竟是要他将那些个独门妖术、蛊虫鸩毒,悉数奉予朝廷。皇帝便可用以操控他人,借那些阴损招数得些“忠良”,助他指点江山。
他被挫得不成人形,却坚决不依,皇帝老儿竟派来师哥,蒙千寒就站在诏狱总督近旁,全程监刑!
各种刑具加身,他哭喊呻吟,可他的师哥啊,始终像个雕塑一般,僵硬着面容,沉默不语。
他不心疼吗?他不怜惜吗?他忘了旧情吗?
懂了!一切都是为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
那日以后,他便已想通,他死不得,也不能终生被困诏狱,他要翻身,他要掀了这朝廷!他要斗他,要他死在自己的手上!
于是他冲着牢外大喊,他从了!他将那些妖术,悉数奉予朝廷!
皇帝表面上是个愚昧老头儿,百里斩却最知晓他扮猪吃老虎的做派。
皇帝早就料到,他假意屈从,出狱后定会阳奉阴违,找准时机造反报仇,便在解下锁他筋脉的枷锁之前,令他先配置一碗“歃血盟”。
“歃血盟”,顾名思义,是以两人的血液交溶作引,配制而成的一味毒药。
当年,百里斩自西南边域苗族人手里采到一种奇诡毒蛇,淬其毒液,再混合特制毒草药,炼就了这味“歃血盟”。
如若将两人的血溶合作为药引服下,那么余生便须每隔半年,都要服下同样以两人溶血为药引的解药,才可保自身周全。
“歃血盟”,真真的仅有百里斩这等饱尝背叛滋味的人,情伤成恨,才有心炼得。
他被师哥抛弃后便成妖成魔,自此再不信人间情意,笃定唯有致命的牵绊,才可得一人终身相随。
而如今,他却活脱脱儿地上演了一出“请君入瓮”。
皇帝不知将他的血与谁人相溶,制成药引,逼他服下,自此,他便与个不相知的人性命攸关了。
皇帝先君子后小人:“百里斩的妖术魔性当为朝廷效力,为防其叛离,故出此下策。”
“只要你忠心于朕,效忠于皇朝,朕保证与你‘歃血’的那位,年年安康、岁岁平安,每隔半年定会送上你二人血溶的药引。
“否则,你自己配制的毒药,发作起来什么滋味,就不必朕提醒了吧。”
是了,“歃血盟”,如无解药,发作起来便是肠穿肚烂,疼痛月余,方能咽气。
他服下了“歃血盟”,华丽转身,成了那一年的新科武状元,何等风光,何等招摇。
站在高处时,他笃信,那个他至爱至恨的人儿,也定是将目光投向了他。
哪怕只有一瞬。
分官加爵时,他点名要做诏狱总督,谁人都说大材小用,皇帝却道颇为适用。
他上任才月余,前任诏狱总督,也就是对他施以重刑的那位,便在一次游玩途中,被一种奇异蜘蛛咬伤了手。
起初不过是个小小伤口,三日后便溃烂了大半条胳膊,再后来,层层烂、节节溃,不到月余,整个人成了只癞蛤;蟆,这人又瘫在床上三月有余,才终是咽了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前任诏狱总督何故死于非命。然皇帝在此事上,眼睛是半睁半闭的,旁人也就无从细说。
往事如尘,今宵回眸,惊叹当初,为何痴狂如此?
枉然,不过是南柯一梦吧。
他早已醉了,趴在桌上半昏半醒,恍恍惚惚间,一只玉手摸在脸上,不知是哪位空心寂寞的勾兰佳人。
他自嘲一笑,二十有三的年华,竟未曾尝过云雨之欢,我百里斩,难不成是为那没良心的守贞吗?
笑煞!
既然心死,皮囊有何稀罕?
不如就让这红尘里的姐儿,玩弄了去吧。
那冰凉的玉手,从脸颊摸到脖颈,又伸进衣领,百里斩只觉得可笑,仍是半点欲望也无。
而此时,那只手突然抽出,似是被外力所挡。
再接着,他听到男人粗呵的声音。
“咄!好大的胆子!堂堂百里斩大人,你们也敢亵渎?”
好熟悉的声音,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是那男人的手吗?竟将他拖抱了起来,继而身子旋空,他被人横抱胸前。
粗重的气息喷在脸上,他心下惊惶。
这是个男人!而他也是男人!
虽自寻堕落,可也断不能被男人辱没!
“使不得……使不……”
他如同落网的小鸟,在那人的怀中挣扎了片刻,却又甚感那怀抱温暖舒适,那气息温柔熟悉,他的心便渐渐地安了,似是小半生的疲累,此刻都翻涌上身。
好累,好想睡……
蒙千寒一路将酒醉的百里斩抱回了诏狱总督府,用上绝好的轻功,抱着他潜入寝房,将他安放在床上,宽衣梳洗后,盖好被子。
然后,他竟是舍不得走。
再然后,他盯着这俊美的脸,痴痴地絮说当年。
“自打见你第一眼,我就中意你了。可我……太好面子,不愿被人知道我有断袖之癖。”
“我偷偷觑你,你一颦一笑我都在意,一举手一投足我都着迷,我又怎不知你博我所好,我却……偏偏假饰无动于衷。”
“你偷练邪术……唉,都是我的错。”
“你可知,那年隆冬,我并非为了功名利禄才去从军,实在是连年战事,百姓疾苦,我堂堂七尺男儿,又练就一身武艺,理当为国效忠。”
“我本想着,你我约定在来年春至,我为国征战,如若能活着回来,来年再赴约不迟,即便有了什么差池,你得知我去向,必明白我的慷慨大义。”
“我早该想到,你彼时邪术侵体、走火入魔,遇不顺遂,必走偏激,你误会我,又犯下灭我教门的大罪,这……都是我的错。”
“至于后来,战事连绵,我一入军营,便再也抽不出身。”
“直到数年后,你妖性弥深,终惊扰了朝廷,我怕你越错越失控,再犯下滔天大罪,便想借朝廷之力,将你收服。”
“又是一个没想到,皇帝他出征讨你之前,曾许诺于我,会将你交付给我,我再想办法化解你身子里的妖毒。可当我将你制伏,他竟将你打入诏狱……”
“我哪里是无动于衷?我不知求过皇上多少次了,他终是答应饶你不死,但前提是……要我服下你的那个‘歃血盟’。”
“皇上不知找来谁的血与我相溶,借此为要挟。皇上要我终身效忠朝廷,又不准我将受制于他的事张扬出去,才可保按时给我解药,才可保你性命无虞。”
红烛一晃,夜更深了。
蒙千寒见炕上那人睡得香甜,适才冗长的述说,怕是都随风而去了。
他幽幽地叹息,心下不知是失望更多,还是侥幸更甚。
“阿斩,你始终……都是我心上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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