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温酒煮茶
他为何又猜中了我心中所想?自打到了卫珩身边伺候,我便发觉自己似乎愈发喜形于色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可并非什么好事。
卫珩又撩了衣摆坐下,在风炉上温了些酒,清甜的酒香随着氤氲热气散发得更甚,他又取了只新的透光白瓷盏,斟了半盏递给我:“温酒可驱寒暖身。尝尝,上好的青梅淡甜酒。”
接过他递过来的酒盏,指尖传来的淡淡温热仿佛能暖遍全身,我浅尝一小口,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苦辣,酒味十分清浅,甜中带着微微酸涩,这香甜的味道令从未饮过酒的我再难忘怀。
“婳吾不懂酒,只觉得味道甚好。怕是辜负了这好酒。”
“觉得好喝便谈不上辜负。”
卫珩笑笑,又取盛好水的茶壶搁到了风炉上。案上摆有茶盘,上头放着一套青瓷冰裂纹茶具,还有茶道六君子和一小罐茶叶,罐上没写是什么茶。他从怀中摸出帕子放到案上,随后将双手伸进案上的一个净白瓷小盂净了手,再拿起帕子将手擦干,这架势……像是要亲自烹茶。
我也连忙净了手打算抢回自己的差事,卫珩却抢先一步将茶叶罐拿起,兀自打开罐盖轻嗅了一下:“倒是好茶,不知阿笑是从何处得来的,竟也没个名字。”
说罢,又将瓷罐中的茶叶倒进茶荷,拿起茶匙取了些许茶叶放进个杯盏中,用炉上烧沸的开水洗过茶后,再用茶匙将烫过的茶叶投入壶中。这一套动作下来,他那满是精密刺绣的袖子流云如泻,却又丝毫不碍事,端的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珩已许久不曾烹茶,今日权当是切磋一番了。”
“看来婳吾今日口福不浅。”我看着他眉目间温和淡然的笑意,难得没有说“不敢”之类的话语。
风炉上的茶水滚了片刻,卫珩取了两只茶盏和公道杯,提起茶壶将茶水倒入公道杯,壶嘴流出的水柱圆润光滑而无半点水花溅起,每每烹茶时我都暗自赞叹这些个茶具真个是世间极品。
斟好了茶,他将其中一盏往我面前一推,道了个“请”字。
是红茶,只是不知是何种红茶,味道分外甜醇,茶香浓郁,似乎还有股另外的清香。分明比我所烹过的每一壶茶都更胜一筹。
“入口顺滑,喉韵甜润。是婳吾平日班门弄斧了。”
卫珩也搁下了茶盏,垂目看着盏中金黄透亮的茶汤:“说笑了。只是这壶茶所用之水是浮玉雪山上的雪水,取自雪莲花之上,故而雪莲虽未入茶,茶中却仍有其清香。”
雪莲花药性温,又能祛寒湿,治下元虚冷,寒凝血脉,他倒是讲究。
只是雪莲稀少,价值连城,浮玉雪山又与此处天各一方,这壶茶岂非弥足珍贵?我也垂眸看向了瓷盏中的茶水,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世人常说温酒煮茶为人生两大乐事,如今再加上湖心观雪,你我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卫珩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转头向亭外望去。
彼时外面的雪又有了纷飞之势,鹅毛似的雪从天际缓缓飘落,雪光清冷静谧,四处银装素裹,湖面笼着一片片的雾气,风微微拂动着闲者亭周围挂有的淡紫色纱幔,亭内备有暖炉,我与他静听雪落,品过了好几盏茶,仿佛已经远离了世间一切纷扰喧嚣。
“从从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原是如此心境。”我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看着逐渐稀薄的融融热气,如是说道。
卫珩回过头来低笑着回应,道了句:“茶凉了。”
我向他手中的茶盏看去,他那杯茶似乎已经凉透了,而我手里的茶却仍冒着些许热气,大约是因为他的手太冷。我想起他伸手扶我下马车时那冰凉的触感,冷得让人心尖一颤。
思索一番,我开口对他说道:“纵有热酒热茶,也难抵这寒气浸骨。楼主,该回了。”
虽然我并没有感觉到很冷,反而浑身暖意十足,我本就是习武之人,此刻喝过了酒与茶,暖炉又离我更近些,哪管什么外面的风吹雪落,我是全然不怕的。
卫珩伸手拿起茶盅,却发现一壶茶已尽,这才道:“也好。”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微垂着双目,低垂的眼睫半遮住眸里的光,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觉得多少有些怅然和寂寥。
回了谢庭后,我听萦回进来禀报说是都已经打点妥当,卫珩应了一声便让他退下,随后轻声道:“明日起我便要入君稷山冰窟闭关,为期三月。那里甚冷,我不会携任何人,谢庭每日只需洒扫庭除,不必时时有人侍候,楼中一切事务自会有萦回代为打理。”
我仔细听完,恭敬地称了声是,他似乎迟疑了片刻,又接着说道:“在外面若遇上伯爵府的人,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只管逃便是。总之……万事多加小心。”
“可,伯爵府的人为何要……”
这令我有些发愣,他是料定了我会闲不住出门执行任务吗,也是,三月之期委实长了些,楼主不在折砚楼,我又有什么理由闲着呢。他口中伯爵府的人,所指想必是他父亲的人,回想先前听卫珩与萦回的谈话,难不成卫珩早派了人暗中盯着以防卫桓伯对我下手?可又为何会找上我?我只是折砚楼里小小一个无名死士,何曾招惹过那卫桓伯?我脑中思绪万千,却越发觉得不解。
卫珩微蹙眉头,眸光复杂地望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细烟,放在腿上的手渐渐收紧:“原只是我与父亲之间的琐事,是我不该将他人牵涉进来。”
我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在我心里他似乎遇见任何事都总是一副风轻云淡、早有准备的样子,正所谓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如今看来他与卫桓伯两人的父子关系实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我躬身半跪到卫珩坐着的软塌前,将胳膊搭在榻上,仰头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楼主曾说要等婳吾想问,人生不如意事常□□,能与人言无二三,可见是不愿轻易与人道也之事。书中更是有言不窥人闺门之私,听闻中冓之言,婳吾也不愿做无礼之人,无端窥探他人家事。然,倘若楼主信得过,愿倾诉一二,婳吾便更乐于为楼主分忧。”
卫珩转头垂目看向我,依然蹙着双眉,我却看不透他眸中神色,他只是伸手扶住我的胳膊将我轻轻拉起,道了个“坐”字,似乎叹了口气,然后缓缓道:“你先前说不曾菽水承欢,我又何尝不是。”
我抬眸有些讶然地看着他的侧脸,他却敛去先前的神情,转而露出个淡淡的笑,我虽并不知晓其中缘由,却仍旧觉得那笑意里背负了太多。
“我幼时被父亲送入君稷山冰窟修炼寒魄十式,花了十三年,终于在十八岁时参透第九式,因年纪小、急功近利而遭了反噬,幸而未走火入魔。我父亲他,生性凉薄,对我一向狠心,但凡……”
说到此处,他的睫毛倏地微微震颤了一下,眸光忽明忽暗。
“但凡是我喜爱之物,抑或是对什么人表现出丝毫亲近,他都要毁之杀之。只是为了……”卫珩突然顿住,有些嘲讽地轻轻笑了一声,“我与他,从来就无父子情分。我甚至怀疑过母亲的死,可我查遍所有线索都一无所获。
“她在世时曾从人牙子手中买回个与我年岁相近的小姑娘,取名叫小荷,名义上虽是伯爵府的侍女,却一直被我母亲当作女儿照看。可好景不长,两年后我母亲便过世了,小荷也再无人庇护,因年纪尚小做起事来常常出错而遭到府中下人的欺负与打骂。”
倒也是个可怜孩子,这让我不禁回想起幼年在楼中的情形,我虽在十四岁时才首次外出执行任务,可那却并不是我手上初次沾染鲜血。
十二岁那年我手刃了自小一同习武的师妹,在那场残酷的考验中活了下来,事后大哭一场,此后便再未哭过。折砚楼虽广收婴孩教养,却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在楼中平安长大,况且干的也都是真正卖命的活计,因此培养一个优秀的死士要耗费巨大的精力和运气。
“我幼时常住在雍宁侯府,母亲过世后我才又搬回伯爵府,一日我撞见小荷躲在假山后抹着眼泪吃桂花糖,我虽与她不算熟稔,却也因此心生怜悯,隔日我与阿笑散学后顺道一同去买了云片糕带给小荷,不承想……却因此害了她。”
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居然生出丝颤意,我未曾想到卫珩的父亲竟能对他心狠至此,原以为他生在显贵世家,虽自幼丧母,也应是被人捧着长大,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
只是虎毒尚不食子,真不知他的父亲为何要如此。
卫珩闭了闭双眸,不知何时我的眉头已经深深皱起,向他投去的目光也逐渐从探究变为心疼和不忍。
谁又能想到从小到大风光无限,待人接物有礼有节,看似完美无缺的公子珩,背后竟有着这样的故事呢。
“楼主……”见他久久未往下说,我慢慢起身走到卫珩身侧,“害了她的并非是楼主的善意。”
“十五年了,小荷的死,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卫珩兀自抬起右手放到心口,低垂着眼帘,面上并无任何表情。
他总是这般会掩盖自己的喜悲,似乎轻微的低落已经是他能表现出来的最消极的情绪,即使是方才那番话,语气也十分平静,像只是在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可他越是如此,我便越觉得心里闷闷的。
我握了握拳头,下定决心般地朝前走了半步,欺身上前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膀,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卫珩似乎也有略微的愕然。
“婳吾每每难过时,都是被图珠如此抱着。”
卫珩并未答话,而是抬手轻轻拉下了我的手臂,在唇边扯出个浅淡的笑来:“是珩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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