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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二)


褚卫压低了声音:“别跟她对视,四面环水,水中一亭,这个阵不好破,等到晚宴再说。”

        谢辞暮立刻垂下眼帘,但还是在余光扫过时瞥见了那红衣水袖下凝如白霜的皓腕上的一点朱砂红。他默不作声,跟着小厮匆匆走了。

        小厮浑然不知身后几人的动作,还在滔滔不休地介绍此次婚宴,“……小姐等着各位贵客添妆呢,虽说添妆都是小姐的闺中好友才能做的,不过规矩是人定的,大喜的日子,也想向各位借点好运气,图个彩头嘛。”

        安玲珑到处翻了翻,发现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正要说话,就听烛之芥神色冷淡:“借点好运气?怕不是来借点阳气的吧。”

        小厮讪笑了两声,“贵客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小姐可是整个江宁最心善的女子了,您出去打听打听,逢年过节都散点铜板,每次隆冬都在城外施恩布粥,更别提前几年,小姐和夫人开仓放粮,那可是把咱们自家的粮食都拿去赈灾了呢。”

        前头到了厅堂,高堂正中空无一人,只放了两个无名无字的牌位。两排列了数十名昏昏欲睡的丫鬟,手里托着暗红的木盘子。

        “各位贵客请!”小厮一扬手,向前示意。

        这小厮像是按照戏本子自己演着独角戏一样,完全看不懂众人无礼可送的尴尬脸色。他还弓着腰做着“请”的动作,厅堂里一时安静下来啊,气氛分外诡异。

        半晌之后,还是谢辞暮先动了。他从怀里掏出乾坤袋,一股脑翻转过来倒在桌子上,一大堆七零八碎的东西叮叮当当滚落,他挑挑选选,捡了个琉璃珠子放在托盘里,笑道:“那就赠安小姐一个镇魂琉璃珠,望安小姐日后夜夜安寐。”

        丫鬟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端着托盘转身退下了。

        众人连忙有学有样,乱七八糟的送了些东西给她。安玲珑拔了根翡翠玛瑙的簪子,柳白放了块鸳鸯玉佩。

        烛之芥当场咬破指尖,用血写了三张斩妖符,褚卫丢了把开过光的桃木剑,丫鬟竟然也笑着收下了。

        “奇了怪了,斩妖符都敢收,这是打你脸啊。”褚卫随手扯了张绒布递给他擦手上的血,“而且桃木剑也不怕。”

        烛之芥不以为然:“还没到时候呢,急什么。”

        外头的小厮拉长嗓音,语调尖锐:“起灯——”

        廊外的日头西落,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水珠弹在青石板上,是沉闷的噼啪声。

        “下雨了?”谢辞暮诧异道,随即便伸手去接雨丝。冰凉的雨落在他的掌心,激得他一哆嗦。

        “褚卫,你说雨是不是阵法里的——”他边说边回头,瞳孔微微一缩。他身后哪里还有什么人?

        放眼望去,已经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烛罗帐,觥筹交错间人声鼎沸。

        祝贺之身不绝于耳,无数只手端着酒杯向他迎来,谢辞暮抬手去挡,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里也多了一杯酒。

        清亮的酒液散发出淡雅的桃花香来,甜而不醉,正是他们在路边买到的桃花醉。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谢辞暮脑袋昏沉,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抬起眼帘去看那吟诗之人,可那人从人群中走来,端起酒杯对他爽朗一笑:“今日是谢小公子大喜之日!来!咱们敬他一杯!”

        谢辞暮心里暗叫不好,他再昏沉,此刻也知道是入了幻境,于是当机立断磕上眼帘默念清心诀。

        但没有丝毫作用,那些恭贺之词还在耳边回荡,他再睁开眼,眼前人还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祝谢公子——洞房花烛交颈鸳鸯双得意,夫妻恩爱和鸣凤鸾两多情!”

        他托着谢辞暮的手微微一抬,就帮着他把酒杯递到了嘴边,逼着他半推半就地喝下了这杯酒。

        “入洞房去吧!美娇娘等着你呢!”

        谢辞暮恍恍惚惚中被推出门外,众人从屋内探出头来盯着他,起哄道:“漫漫长夜!春宵一刻值千金!”

        “早生贵子,年年岁岁,恩爱两不凝!”

        “要好好对尊夫人呐,争取三年抱俩,到时候咱们还来吃酒!”

        这像是寻常人家最质朴的祝愿,谢辞暮头重脚轻,抬手扶住了雕龙画凤的红木窗框,身后不知何时寂静下来,午夜蝉鸣婉转,喜鹊清脆。

        “……半夜了,还有蝉叫吗?”他摇摇头,甩掉醉酒的迷糊,暗忖道:“这个梦境……好奇怪。”

        但更让他奇怪的是,他居然能坠入幻境。

        先前众人在马车上时,还说织梦妖的幻境多是以□□为主,针对的入梦者都是为情所困,或坠入爱河之人。

        可他谢辞暮长到十八岁了,根本就没有尝试过欢爱之乐,也并不曾有什么爱恋之人。最最亲近的也不过是他的师尊一人罢了。

        更何况阮行云还是个修无情道的男人。

        谢辞暮掐了一把自己,忍不住开始猜测洞房中的新娘会是谁。

        这条长廊漆黑寂静,只有栏边偶尔一两站零星的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谢辞暮垂手握住了剑,另一只手悄悄摸到了来时阮行云留给他的符咒。

        他紧紧盯着长廊尽头,那里有一扇透着暖黄烛光的雕花木门。谢辞暮停下脚步,伸手放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

        他透过朦胧的窗户纸能隐约看到门里的红烛罗帐,他在自己的呼吸声里听到了逐渐加快的心跳,呼吸间竟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幸福感,好似门里的那位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新娘,的确是他此生的挚爱。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他,可那中奇妙的幸福感让他满足、沉醉。

        “……织梦妖,”谢辞暮喃喃道,“果真让人一晌贪欢。”

        他收回手微微按住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推开了门。柔顺赤红的绸缎从房面前往里铺,弯弯绕绕地领着他往里走。

        这屋子不大,布局倒有些像长情峰上的书房。放在正中的是一张小巧的三脚桌,上边没有合欢酒一类的东西,而是放着刚才添妆送上去的那些杂乱地物什。

        谢辞暮屏气凝神,顺着屏风转进去,才发现屋内的床榻之上竟真的坐了一个人。宽大的袍服之下的清瘦身姿一动不动地坐在红帘之后,她袖子底下只露出圆润指尖,大概是抓着什么东西。谢辞暮顺着袍服往下看,才看到她手里抓着的是一根缠着绣球的红绸。

        这是我的爱恋之人?谢辞暮紧紧地握着剑,不敢置信地立在原地。他心里有点怪异,片刻之后才松开了扣紧了门框的手,神色冷淡道:“……障眼之法,我才不信。”

        他说罢干脆抽出剑,挽了个剑花就刺了过去。

        床上之人微微偏头,大红盖头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甩动,流苏下露出一丁点尖瘦的下巴,很快又藏匿进了大红之中。

        她抬起左手,修长有力的两指微微并拢,任由白刃从指缝中穿过,直到剑柄到头了,才把头又偏了回来。

        谢辞暮咬牙抽剑,没曾想她的手指竟然出乎意料地有力,那剑被她夹在指缝中,怎么都拔不出来。他当机立断松开剑柄,翻身后退,从桌子上抄起烛之芥添妆送来的斩妖符,双手翻飞拟了个决就往新娘身上打去。

        这一掌正好落在了胸的胸膛上,斩妖符被他牢牢贴在了喜袍上,但随着时间流逝,不曾出现半分异样。

        “烛之芥……你这什么烂符!”谢辞暮咬牙低声道,干脆顺着这一掌爆发出法术伤害,不曾想新娘委屈地嘤咛一声,哐当一声松开了剑。

        谢辞暮被她这一声恶心到了,抖了抖鸡皮疙瘩,骂道:“别发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声音!”

        新娘顿了顿,从善如流换了个清雅的声线:“……夫君。”

        谢辞暮一脚踢过去,被她正巧抓住了脚腕,“温柔一点嘛,夫君。”她五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轻轻一抓就拽得谢辞暮站不稳,歪倒在床上。

        “松开我的脚!”谢辞暮一个鹞子翻身,把她的手臂夹在自己小腿中间,手掌带着劲风扫去,想要拽下她的盖头来。

        新娘不慌不忙,抬起手挡他,趁机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中,跟他十指相扣,笑意盈盈道:“夫君想看看妾身的容颜吗?”

        谢辞暮手指一顿,又听到她俯身前来,另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领:“夫君可要想好,盖头一揭……或许妾身就会成为夫君往后的心魔。”

        她笑起来,声音蛊人:“……夫君希望妾身是谁?是夫君的师姐安玲珑吗?是夫君好友的妹妹褚梦吗?”

        她摇摇头,红盖头上的流苏也跟着晃荡起来:“都不是吧?夫君于师姐是同门之谊,夫君同褚梦也不甚相熟。”

        谢辞暮冷冷地看着她,任由着她与自己十指相扣。这女子的手指分外冰凉,指骨有力地扣在他的掌心里。

        “啊……忘了还有一个人,是夫君最最要紧的人,他是清风明月、是雪巅之花、是……”她拉长尾音,松开抓着谢辞暮衣领的右手,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了谢辞暮的胸膛上。

        他们的姿势暧昧,气氛缠绵拉丝却又剑拔弩张。红盖头下的那张嘴唇齿轻轻开合,说出的话却让他胆战心惊:“都是夫君的心告诉我的。”

        谢辞暮脸色一沉,张口就道:“胡言乱语!看我掀开你的遮羞布,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妾身是什么,夫君不是再清楚不过吗?”新娘微微一笑:“织梦妖,织的是夫君想做的美梦,梦里见的夫君想见的人。”

        “这是你不敢触及的梦,还是你所期待的未来?”

        “一晌贪欢,谁是梦中客?”

        谢辞暮牙齿紧咬,用尽全力抽出手指,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但他很快就爬起来,抄起流云剑就迎头砍下去。

        那新娘惨叫一声,抬起手瑟瑟发抖地抱住头躲避,谢辞暮眼神凌厉,剑未至,剑气已然见血。

        他的剑气被新娘露出来的一双雪白皓腕所挡住,谢辞暮微微一惊,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她右手腕骨下侧的一颗朱红小痣,于是下意识地一抖,剑锋就擦着她的盖头划过,半截流苏应声落地,横切面整整齐齐,似乎还带着剑的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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