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丙
大家好,我是许仙,捕蛇村第二十八代捕蛇人。
我,在线捕蛇。
打钱,谢谢。
不好意思,说错了。
请允许我重新介绍——
我,许仙,字三观。
平平无奇一富二代,除了钱,一无所有。
我今年一岁,但我现在很慌。
因为半年前,也就是我才半岁的时候,我家老头的、好友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
他的好友很高兴,我家老头也是。所有人都很开心。
本来我也很高兴,直到——
高兴的两家人为两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娃定下了娃娃亲。
原话是这样的:以后我的儿子娶你家闺女/以后我家闺女嫁给你家小子。
完了以后,两个大男人你来我往“亲家”喊得可上头了。
只有当事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显然,对于这门亲事我不乐意。
说起来,我对于那个呱呱坠地的大哭着的小儿十六年后是美是丑、或是胖是瘦是完全不介意的。
反对是因为我小小的脑瓜还没想明白——以后的另一半该找女人还是男人。
是的,我现在是个男娃。可在前世,我是个女的。腿长120、胸围36d的美女子,我。
而现在,我是个一颗牙都没的奶娃。
这件事得追溯到投胎转世那会,我怀疑孟婆汤掺了水。
不是、它根本就是水!
不然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奶娃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二十多年的记忆。
噢这不重要。
关键是我不要指腹为婚啊嗷嗷啊啊啊啊!
所以等到一能开口说话了我就忍不住反对这门指腹为婚的亲事。
这不妥,十分不妥。
“哇救命!”
“我不要和她结亲啊!”
“我也不要叫许仙这个名字,你们给我换个名字吧求求了。”
别人家的小孩第一句话除了“妈妈”就是“爸爸”,可我不一样,开口成章。我可真是个天才。
我都能想象到话一出口,我家老头老母双双惊呆的表情。
可是,为啥,他们好镇定?还用一如既往的表情笑嘻嘻地看我?
惊叹呢?欢呼呐喊呢?
“&…!”
别笑了。
不是。你们听我说,我再说一遍!
“&…!”
为什么这么搞笑咩,我都发誓不再做搞笑女了。
欲哭无泪。
我不明白。想啊想,想了很久才恍然,原来是我脑子没跟上身体的节奏。
就是说,这些话,我只能以后再说。
所以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三百六十五零一天,我终于长牙了、能说话了,虽然说话还有点漏风。但好歹能说出来了。
可我那没良心的两个父母听完却只微微一笑。
为什么会这样?我努力睁大眼睛涌出热泪看他们,试图软化他们。
娘说:“仙仙来,你看看,这是你妹妹,也是你以后的媳妇。仙儿喜不喜欢?”
我的老母抱着小女孩满脸慈祥笑容瞧着我说。
劳资不…啊喜欢!真喜欢!
粉雕玉琢的小孩,胖乎乎的小手小脚,圆滚滚的肚子。香是香。
可是我得娶她?
这不成!
从长计议!还得从长计议。
总归不是让我明天就和她结婚入洞房了,我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嘛。我安慰自己。
很快我就满一岁了,这意味着我已经重生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一年了。
周岁抓周宴上,我家老头抱着我,任我在满桌的笔墨纸砚元宝书玩具中选择。
因为我平日不肯亏待自己,吃得多、长得白白胖胖,现在我老母抱我已经有点吃力了。
放眼望去,就桌边的书离我的小胖手最近,接着是算盘、狼毫、砚台。
众宾客都稀奇又紧张地憋着一口气看我最终会抓什么。
不负众望——
我扑腾着小身体,爬到桌子之间,稳稳地抓住了桌上的、闪闪发光的大元宝。
虽然元宝很重,我都拿不起。
可是它居然真的会发光耶。
废话,傻子才不喜欢钱。
我可不是傻子。
围观的宾客见了舒出心中的浊气,有些纳闷,看着情理之中的场景,又笑呵呵地祝贺,“小公子慧眼能识,许老哥后继有人,恭喜、恭喜啊!”
我家老头好像不在意我是爱文还是爱财,抓周也只是图个喜庆,便哈哈大笑着附和众人,“多谢,多谢。”
是这样的:我前世笔耕不辍地学习到大学毕业,大三后在一个大公司勤勤恳恳实习了一年,毕业后就转了正。
因为没什么挫折地毕业,接着是就业。考虑到自己即将踏足社会、成为可怜的社畜一员,以后想来会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工作,再如大学这般闲暇的时光怕是不会有了。于是约了闺蜜一起,抓住毕业和青春的尾巴:去东南亚进行毕业旅游。
针对这次旅游,我做了充足的攻略,满满当当的行程计划。
只是没想到才休息了两天,度假村变成了人间炼狱:大部分人变成了丧尸。幸运鹅的我和闺蜜在跑路的时候被丧尸大队追上,我引开了大老板,但我也因此嗝屁。
不好意思,以上是我作为深度丧尸迷自行脑补的假想。
不过毕业游确实是真的。
人算不如天算也是真的。
第三天的时候,我和闺蜜在街上散步觅食,结果看到一路电动三轮飞速地朝我们的方向开了过来,而路中间站着一个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人间惨案、或者是被吓得六神无主而无法躲避的小孩。
我当时离小孩很近。就是那种不算触手可及也是近在咫尺的样子。
就因为这个原因,我脑袋一热,纯碎是不假思索地跑过去拉开了小孩。
在我的预想里,要么拉开小孩、要么就推开他,应该是很容易做到的。
但我大概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对面的来车速度实在是太快。
如果早知道我会因为热心助人而提前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我想
我还是会重蹈覆辙。
上面说了嘛,当时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身体比脑子快,无论几次都注定一个结果。
那就是:再见了,世界。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不过庆幸的是,在车子驶过来的时候,我还是把小孩推到了安全距离外。
虽然折了夫人,但至少保住了将。
后来的事,我很想说我就不知道了。
但离体的魂魄停留在了事发现场,并且得知了事件的缘由。
原来开车的是贩毒被缉毒队追捕的毒贩,为了逃离警察,自然管不到其他人的生死。
但是因为发生了有人受伤的事,被迫转弯而耽误的几十秒足够刑警追上他。
再后来的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也许正因为上辈子行善积德了,这一世的我才投生在一家有钱人的家里,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我老头——许昌,肥头大耳、摇头晃脑的样子和猪不能说毫无分别,只能说是一模一样吧。
而我老母则一脸精明干练。
如果说许昌是暴发户,那我老母就是那个他身后的女人、贤内助。
这就是我现在的家庭关系,极其简单。
我记得上辈子的任劳任怨和潦草结局,既然重生了,只愿就此躺平、不想奋斗了。
所以我无所顾忌,每天不思进取、只想你。
哈哈不对,是只想吃喝玩乐。
因为父母的纵容,我不负众望。
十岁的时候,我身高128、体重168…
我没长成父母期望的样子,也没长成我以为的样子。
不过母不嫌子丑,儿不嫌家贫,一家三口还是其乐融融。
虽然顶着一张稚子的脸和身躯,但在前两年我就已经把云州城好吃的好玩的玩遍了。此后我虽怅然因为身体的限制,无法去更远更好的地方进行探索。
但三岁启蒙,明显我有了新的可以发挥的目标。
虽然我抓阄抓了大元宝并决定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虽然我志不在扬名立万。虽然我有着一个成年人的记忆,听说读写都会一点。
说重点。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需要学习。
学什么,很重要。
而我早已想好了,我要学画画!
如果前世学习是为了谋生立业,那这一生我至少要为了自己而活。
我家老头便为我请来了云州城里顶有名的画师教我。
画师请回来,见我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娃娃,吃了一惊。茶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忙拒绝我家老头子说:“你家孩子太小了,不如等长大一些了再学……”
也许是怕我砸了他的招牌,也许是真的为了我考虑。
我个人觉得属于后者。
面相是一门玄学。
但我看着山羊胡须青白的中年男人,莫名笃信他即使看起来迂腐,但人应该不错。
至少他没有为了钱立刻接收我,而是劝许昌等几年。
可以说是业界良心。
这么有良心的人,我怎么可能让我老爹放他走呢。所以当即撸起袖子就给他表演了一个现场作画。
我画得不好,不然也不会找老师了。
但画家见我的画以后竟然眼冒金光地同意了我开始学习,大概是被我求贤若渴的心感动了。
我的师傅季成是云州最好的画师,我和他学了十年,把他所有的本事都学得差不多。
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
季成擅长丹青山水,我也不差,但我更擅人物画。我十三岁,人称“云州小画仙”。来找我画自画像的人不计其数。
苏青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二十岁,长衫长裤,由仆人领路带到我院里。他长身玉立,温文有礼地说,“听闻许小公子画艺卓绝,青慕名而来,求小公子赐画。”
我看着眼前的人,觉得自己房间里收藏的美人图都失了颜色,唯有他一举一动才鲜活明亮,就连他所说的“小公子”都生不起气来。
看来我心里还是更喜欢男人的,只是如今披了个男皮,不知道出柜爹娘受不受得住。
从十岁起开始替人画像,我画过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好看的我就和对方商量:我可以画他/她,但我画两幅。因为我要自留一幅。
日子渐渐过去,我的名声大起,来找我画画的也很懂我的规矩。
几年过去,书房里的美人图满满当当,没有八千,也有一百。
当然,既是美人图,留下的自然都是我觉得的美人。
可是这些个人眼下竟然都被苏青比下去了!
苏青和我以前见过的画过的人都不一样。
一米八几的大高个、骨节分明、皮肤白皙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件湖绿的长衫穿在身上,乍一看朝气蓬勃,他的动作也十分大方有礼。
可我没来由地觉得他透着一股死气。
沉静得过头的东西,原来可以具像化。
我看得呆了,还不忘说:“你知道我的规矩吧?画可以,画分两幅,你我各一幅。”
苏青微微笑着看我,点头,“青略有耳闻。”
我撸起袖子,“那我们开始吧!”
不用沐浴焚香,不必更衣,甚至模特不用一动不动坐上几个小时等到画像画完。
我画画的时候没那么讲究,模特可以随心所欲,只要在我视线范围内就行。因为我不觉得一动不动的模特有益画像,反而是动起来的人更贴近生活。
苏青看起来确实很懂我的规矩。
他不再说话,也不看我,自顾拿了本书坐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看着,除了翻页和偶尔抿口茶以外几乎一动不动。
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人行为举止优雅得体,像极了说书人惊堂木下的夭夭桃花仙。
他不张扬,可这种沉静的气质叫我心折,想必他不是什么小户人家。
桃花树下你和我,桃花树下排排坐。
我用了一个多小时勾画了许多他不同角度的轮廓草图,剩下的就是重复以上动作直到画出满意的。
全神贯注后陡然放松,只感觉浑身酸痛。
我放下狼毫,走到苏青边上坐下。端起茶杯猛灌了自己好几口茶后,伸头瞥他看的什么书。起初觉得他不愧是贵公子级别的人物,从看书就能可见一斑的修养,我从心底里感觉到他真的有文化,而我就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
只是没想到只是瞥一眼,就把我惊得直接质壁分离…
入目所见即是白花花的人影纠缠在一起。
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自己带的书,谁知道呢!小黄书!龙阳十八禁、春晓鸳鸯图…
那竟然是我随手放在院里的书。
我放的…我画的…
我不尴尬,只是震惊于他的神态之坦然。
苏青见我伸长了头看他,转头对我笑了笑,“小公子画笔不凡,这床帏深闺的意趣由小公子笔下竟显得自然生动,并且人物形象饱满。拆开看可学习床笫之书,连起来又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小公子真是有意思。如此,青开始期待小公子的画了。”
他明明是慕名而来,却不是“更加”期待,而是“开始”期待。我压下心里莫名的感受,嘿嘿一笑,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那苏公子可有收获?”
话刚一出口,虽然披着个男皮,我也不禁为自己的厚脸皮而脸红。不自然地咳了咳,说:“苏公子谬赞了,只是闲着随便画着玩的。至于今天的画,我还需要几天才能完成…”我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呵呵。
笑的我腮帮子酸疼。
然而看起来一山还有一山高,苏青老神在在,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道:“无防,青有的是时间,便过几天来取也是无碍。小公子无需忧心,只管按着自己的节奏行事。”
呜呜,我开始思考:他怎么这么自然,我要怎么把他的脸皮描厚而又不显得怪异?
一直以来我是很反感别人叫我小公子的。
小是小,公子是公子,你叫我小公子是怎么回事?
我身体和年纪是小,心理上可成熟着呢!而且我这个身型也不小,我壮着呢。
不过苏青叫我“小公子”我就不讨厌,果然是只要五官好,三观跟着五官跑。
我太可以了。
苏青又继续说了会话才回家去了。我含泪挥手,依依不舍,goodbyemylove。
可不可以别走,留下来,住我家。
我养你啊。
咳咳,养不起。
最近手有点干巴。
上一次我暗戳戳地对一个画仕女图的妹妹说了,回头她就让人给我送了一罐护手霜。
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好。
漂亮妹妹真有心,护手霜的味道也真香。
可是,我一个“大”男人拿护手霜干啥?
第二次苏青再来的时候,带了六个小厮鱼贯而入我的院子里。
我?
第一个人拎着个食盒,里面是花生瓜子核桃杏仁黄豆子。
第二个人拎着个食盒,里面是红豆糕云片糕荷花糕。
第三个人拎着个食盒,里面是蜜饯果脯和各种时应水果。
第四个人拎着个食盒,里面是油酥饼烤鸡卤鸭酱香牛肉。
第五个人拎着个食盒,里面是酒和杯盏碟筷。
最后一个人拎着个食盒,里面是一堆亮晶晶的元宝和一叠钱票。
“苏公子,你想吃什么说一声我让人去买,何必如此麻烦。”我笑眯眯地看着最后一个食盒说。
苏青施施然坐下,“拜托小公子画画已是不安烦,怎敢再劳烦小公子。”
“不麻烦不麻烦,你满意我放心。”眼睛看着最后一盒。
“那小公子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青派人去买来。”
“不用。都是我喜欢吃的!”眼睛瞅着最后一盒。
“小公子”
“叫我小仙就行!”眼睛盯着最后一盒。
“既如此,小仙也叫我孟景罢。”
“好!苏青。”眼睛盯着最后一盒。
苏青一声轻笑,把我的神思拉回现实。
我恍然回过神,收回自己一直流连在银票的盒子上的眼神,心里努力回想着:刚刚我说什么了?
他把装钱的盒子推到我面前。
所以一个盒子里能装多少钱呢?这些都是给我的?用这些我能干什么呢?
小小的脑袋里有好多的问号。
“不知小仙要拿这钱做什么?”
“买画笔画纸啊!苏孟景你这么懂我,我们结拜吧!从此以往你我有福同享,有难不同当。”才不告诉他是想去望月楼看漂亮妹妹。
“好。”
从此我抱上了苏青的大腿,多了一个大哥。
送走苏青以后,吃了晚饭我和老父母打招呼说要出去散散步,然后迫不及待地独自出了门。
散步不假,不过散步得格外久和远而已。
我有一个愿望。人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愿望。
我这个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清楚自己长得丑、吃得多、想得还美。
我是一个善变的人,但我也是一个专情的人,比如我的愿望每年如一。
我的愿望是:今年可以去望月楼看美人。
今天,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契机,有钱、有时间。
我去了望月楼,如愿看到了漂亮妹妹。
人间只有一轮月亮,却有很多个望月楼。
他们真的是去看月亮吗?
反正我是去看美人儿的。
在人声鼎沸的花楼门口我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轻松地被老鸨迎了进去。
一个身形丰腴的姐姐靠上来,紧紧地贴着我。
“画仙小公子这是来画画,还是赏月呢?”她在我耳边吐气如兰,我嗅着她身上好闻的香粉味道,意乱情迷。
温香软玉在怀,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自然是来赏月的了,姐姐,和我一起好吗?”
等等,刚刚她说,“画仙”?我被认出来了。
出门前还特意装扮了一下,竟然还。
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
不过我这个体型个子和样貌的“猪”实在是很好辨认吧。
我没有否认,捧起她漂亮的玉手在唇边轻轻一吻,用画画来掩饰着心里的局促,“姐姐,要画画吗?”
接下来该干什么,我很清楚。只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只能是有贼心没贼胆。
“好弟弟,明天我在青石巷的茶楼里等你。今天你专门来,我怎么忍心让你白跑一趟呢。”她咯咯地掩着唇娇笑,搂着我的手上了楼。
一起而来的还有好几个姑娘,她们簇拥着我进了闺阁。
这世界,纸醉金迷。
我一一打量着她们,她们有的丰腴、有的消瘦、有的娇憨、有的清丽,形形色色的美貌,持凶杀人。
都说戏子无情。
她们脸上的笑容都很美,只是不知道这笑意有几分真。
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却想这些让人扫兴的事。
我懊恼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
然后无端想起了苏青。
开始学画画以后,娇娇看我画,也嚷着要学。
“哥哥学会就可以把娇娇画下来了,娇娇为什么也想学画画呀?”我问她。
“因为哥哥画画,娇娇也想和哥哥一样。”
我纳闷儿,“和哥哥一样?”
“这样,哥哥画画,娇娇也画画。哥哥上课,娇娇也上课”
我学画画是因为这里没有电子产品,不能方便记录生活,所以我用画画来代替能捕捉生活痕迹的相机。我画美人、画娇娇、画爹娘、画邻里的风景,是出于常规的不想忘记。
忽然生出一种直觉,苏青来找我画画不是他的期望。
我的画对他只是可有可无。
他可以去喝酒,去远足,去做任何事。但这些,他都不喜欢。
怪不得他来找我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那样无所谓。
他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是什么,我很想弄清。
第一次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又涌了上来,他身上有死气。
而他一蹶不振,大抵就是这个原因。
第二天,我继续画苏青,画来画去总不满意。
他的神态和眼神我画不出来。
我不再动笔,娇娇来找我被我打发去买东西。
苏青再来的时候,我在院子里已经摆了一桌吃的喝的。我和娇娇两人正在说着话。
院子里有一棵老树已经枯死,许昌说不如移走它重新种点其他的。
但我没答应。
那是一个下雨天,出门前没有带伞,我从外面小跑着回来。
所有人都在避雨,雨该有多难过。还难得诗意地分心去想。
进了院子,在老树的侧面我抬头看它,忽然感觉这个角度看过去特别艺术。
福至心灵。
于是我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拿着画具在廊下画了起来。
果然,不会躲雨的人,不是疯子、头脑也多半不正常。
我觉得那天的自己是两世为人以来特别诗意的一次。
我画了一副我特别满意的画。
当然,后来因为没及时换下湿衣服我病了一场。虽然惹得我的老母亲不断耳提面命,让我有些头痛。但我并不以为意。
因为我真的很满意。
说这么多题外话,没啥意思,就是想说:作为一个画家,我还是顶认真的;学画的时候我认真学习,灵感来的时候,我努力抓住。
呵呵。
这老树又粗又壮,虽然没有了枝繁叶茂,但仰起头,能看见上面有一个枯枝搭起的窝。
我斜靠在树下,娇娇歪坐在边上,苏青站着不远处看我们。
我拍拍边上的软垫,苏青就走过来坐了下来。
“今天不画画了,歇一天。”画是画不出来的,所以特意请娇娇来给我打标枪。我退居幕后,观察一下。
他点点头。
我吃着点心,瞧着娇娇和苏青热烈地说话。
“青哥哥,哥哥画完也让娇娇给你画一个。哥哥画得好,娇娇画得也不错哦。”
“青哥哥,你住在哪里?离我们家远不远?”
“哥哥说,人长大了就要结婚生子。成婚的意思就是和一个喜欢的人做一辈子家人,青哥哥你成家了吗?”
“如果你成家了,不如我不画你了,画你妻子行不行?”
“青哥哥”
我看着他们,娇娇不愧是我未来的好媳妇,每一个问题都问出我心中所想。
至少我知道了他家住南窠,年方二十,没有心上人,也没有小媳妇。
大部分是娇娇在说,苏青的回答很简短,像是每一个热烈的喧嚣都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让人无法发力。
但娇娇心大的没有察觉,自然也就没有在意。
苏青的反应也并不是敷衍,那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心情的心死。
不过娇娇提议给他画画的时候,苏青的神色很柔和,好像内心一个角落松动了。
没想到画画还得对症下药。
画了一个月,画完了,我和苏青也成了朋友。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朋友,我很庆幸我有,并且还那么好看。
这天,出门踏青,我和苏青、另有三五人同行。这些人分别是我的小娇娇还有她的心上人赵公子,以及苏青的妹妹苏珍和她的好姐妹戴小姐。
我没想到一场平平无奇的春游会让我恍然大悟,这些年真的太放纵了,看着自己浑身的肉,走两步脸红心跳喘不过气累得半死,更别说什么跑了。
骑马我都担心马会被我压死。
当然了,这些事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以往都被我自欺欺人地无视了。好像我视而不见,那些问题就能真的不存在。
我也并非因一场踏青就幡然醒悟,真正的原因是:苏青除了照顾两个女孩子,还要分神看着我。
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却有一颗千回百转的玲珑心。
无论是体型,还是外表,都是不对等的。
同样不对等的,还有我对他昭然若揭的爱意,和他洞若观火的清明。
水上错落有致的木桩,其中两个相隔甚远,我的小短腿儿迈不过去。大家都玩得尽兴,再提返回难免扫兴,
而我确实过不去。
我陷入两难,直到苏青护着女眷上了岸才发现我还没过去。
他在对岸温声鼓励我,“你跳过来,我在这边接着你。”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的小人儿在叫嚣。
一个男人接着一个女人,是英雄救美。世人皆爱的筹码。
一个男人接着一个小男孩,是男人本色。还是世人偏爱的本性。
可我只年龄当得起这个小男孩的称呼。
本来想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按照原路返回,但众人的轻盈动作远超我的想象。
我看着苏青柔和的俊脸,再三打量着水下的木桩,犹豫不决。
苏青又说:“没事,它只是看起来离得远,其实你只要轻轻一跳,就能迈到对岸。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
是啊,只要我能狠下心,就能到达对岸。有些事只是看起来难,真的去做了,才会发现其实是自己在心里为它设置了关卡。
你以为你做不到,其实只是你的心下意识在阻拦你。
所以,我真的可以克服自己心里的恐惧,去放手一搏吗?
看着苏青的脸,他伸着手在等着我做出决定。
“你往边上挪一点,我跳过来可能会碰到你。”手心背后都出了汗,我心知自己跳过去碰到他的话,他一定会受伤。
我再也不是当年身轻如燕的美少女了
下了决心说完后,我咬了咬牙一狠心跳了过去,擦过苏青的身体,落在他的边上。
想象很美好。
虽然没扑到他,但跳过去脚崴了一下跌在了他的边上,慌忙中扯住他衣衫下摆,两人还是一上一下跌在一块。
终于还是碰到他的手。
我满心欢喜,他不明所以。
苏珍和戴小姐兴许还指望着我给她们画画,一脸想笑又憋住的表情。只有娇娇是真心关心我是不是伤到了,急忙跑过来看。
平时很少看到苏青与人有肢体接触,即使刚才扶那些女孩也只是擦着手腕上的衣物。如今他被我碰了手,却不见生气,反而起身过来扶我。
“小仙平时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怎么今天这般忸怩?”他好笑地问。又思索了一会儿,补了一句,“像个女孩儿似的。”
我脚崴了,被他补充的这句话心也伤了。
原来我做了十三年许仙自己却从未入戏,始终觉得这幅身体只是我借住的躯壳。可是别人只当我年纪小,以为再过几年我就能有男子的担当。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会的。无论过多久,我都只能是这样。
我怕天黑,不敢一个人睡;遇到欺凌弱小的人我会缩到人群后,拔刀相助的只会是别人;遇到困难和父母撒娇取巧;还有,还有我喜欢男人,总不会变。
做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做出了惯性,哪怕做了许仙十几年我还是不能习惯自己是一个带把的。人蛇恋竟是我自己…
可这些,我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
其实我觉得做男孩还是不错的。
我可以做娘的暖手宝小棉袄,也可以做许昌的小情人。我会照顾他们,体贴懂事,不让他们操劳费神。还没有一个月一次的痛。
还能去望月楼看小姐姐,左拥右抱,人生乐事。
我的小媳妇,也就是我老头给我订的娃娃亲的小孩,周安景莹,我从小叫她“莹妹”,后来她不知怎的不喜欢这个称呼了,我才改叫她娇娇。
我喜欢给她买小零食小玩具,看她脸上惊喜的表情;带她出去吃好吃的见好玩的,每逢她生日会给她送不一样的礼物,她小日子的时候会给她煮姜糖水抱着她哄她睡觉,把她宠成我的小公主;还有每天日复一日的洗脑关于“我是她的哥哥而不是以后要嫁的人”。
结果就是洗脑相当成功,她有两个哥哥却和我最亲。她爹妈经常打趣道,“女大不中留,还没嫁过去就已经和许家小子天天如胶似漆,看你巴不得现在就嫁过去咯……”
娇娇听了小嘴一撇,不乐意地跑到她娘的怀里撒娇,“娘,我不嫁许哥哥,我们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兄妹…”
她见我就扑过来黏着我,见到巷尾家的赵非却脸红红心惴惴。
到了这个份上,我就知道,以后我俩的婚事必黄。
这么多好处。
可是,可是只有一点,我喜欢的人,他可能不喜欢我。
我想,我不能这么下去了。
我得减肥。
再任由自己胖下去,就要危害身体了。而且,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也有我需要保护的人呢?到时候我不仅保护不了他,也许甚至连跑路都做不到。
哪怕这不是我真的想要的。
但我还是下了决心,一定要管住嘴迈开腿。
当天晚上,我遗精了。
随着白天那一摔接踵而来的除了大彻大悟,还有青春期
第二天,我和老头老母说起想出门游历的事。
季成要去采风,可能要好几年,而我决定和他一起去。
“仙仙,你从小没出过远门,采风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轻松。而且你走了,小莹会舍不得的。乖,你想采风在云州附近不行吗?你就舍得爹娘?”许老头语重心长地给我讲道理,而我娘在一旁已经泪眼婆娑了。
“爹、娘,我知道采风意味着什么。虽然是要去很久,但我和你们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我还会按时给你们写信。如果可以,我也会尽量定时回来看你们。所以,就让我去好不好呀?”
磨了好久,他们才终于答应了。
我一走三年,再回来的时候娇娇要嫁人了。
这让人咋舌的时长也不在季成的计划之中。他原以为这一去,多则一年、少则七八个月,我们就能归去。
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并非我狠心出了门就忘了他们,只是我们的行程是从东向北,横穿西部最后一路向南,然后回到云城。
哦忘了说,这个时代对世界的看法还比较滞后:他们都以为这个世界是方的。
所以我们一直往前,季成见前方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只以为是这个方向比较宽广而已。他哪里想到,我们根本是在做环球的圆周运动呢。
我并没有提醒他,只是一直跟随他往前走。
并非我心太坏,知道真相却不告诉他,在心里偷笑看他出糗。只是这毕竟是学者们的事,而我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要我解释,我也无法说清楚。
所以就一直这么走了下去。
而且这一路游历,一是家中无事另我担忧,一路向北叫人心中愉悦;二是见识到和云州不一样、甚至是和前世都完全不同的风光和文化,叫人心折。只除了路上赶路让我吃了一些苦头,毕竟是靠冷兵器的时代,出行也不过马车驴车或是步行。
起初季成还会经常提返回的事,但后来实在走得远了,他也震惊不已。我们就一直这样往前走着。
不过季老头也许迷失了方向,但我一直研究着地图,预测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直线距离,心里盘算着前路和归期。
结果就是,我们绕了一圈,历经周围邻国和城镇,最后回到云城,一共花了三年。
出发前季成不解,问,“之前提起的时候你也没说要去,怎么忽然就想去了?”
我望着不远处来送我的苏青和娇娇,笑了笑,装傻道:“您不是说了吗,忽然就想去了。”
“哎你”
我已经留下他在原地,朝着苏青跑过去了。爹娘我没让他们送,怕他们伤心,场面会胶着。
“娇娇,去!和师傅好好道别。”娇娇提着裙子听话地过去了。
苏青看着娇娇远去的背影,叮嘱了我几句。完了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沉静地看他,继续娇憨地说:“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出了门,他们就能过一段时间的二人世界了。所以啊,为了爹娘的幸福,我出门风餐饮月辛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按你的话说,你离开父母让他们为你提心吊胆还是为了他们好。”他笑着道,“黑的都能让你说成白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笑着,淡淡笑意。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在他身边看他这样笑。我想,一辈子很短,我肯定永远也不会腻。
也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担忧。既是他的担忧,还有一种父母长辈关怀后背的忧虑。
不敢再看,缩着脖子眼睛盯着地面,“这一去可能三年五载回不来,你不要背着我悄悄娶了媳妇。”
我心里明明白白,说这句话带着私心,怕他娶亲的时候我看不到,也是怕他娶别人。
苏青没有为难,直截了当“嗯”了一声。
我高兴起来,“我会给你写信的,你好好的!回去吧,我走了!”说这句话,我一边跑一边说。我担心自己不够坚强,最后决定不去了。所以忍着没回头,跳上马车钻了进去。也是想看,最擅长磨灭人心的时光,能不能将我对他的一番爱意磨去。
最好回来的时候,我可以放下他,不再喜欢他,坦诚地祝福他和其他人白头偕老。
离开前的最后一幕历历在目,车轮每轱辘向前一点,我的心就崩溃一片。如今回来了,在家门前那种感觉卷土重来,心沉重地咚咚响,像溺水的人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耳膜心脏都在剧烈地动,而我竟然不知道哪个动得更厉害。
“小仙?”
我回头看着他,三年时光过去,他变得愈发温润翩翩,眼睛漆黑得能把人吸进去,“回来了。”
前一个问句,后一个陈述句。
这三年我变了很多,光靠背影无法确认。
可是我转过身去,他不问我,只笑,“回来了。”
“嗯回来了。”
十七岁时你不漂亮,可以怪罪于母亲没有遗传好的容貌;但是三十岁了依然不漂亮,就只能责怪自己,因为在那么漫长的日子里,你没有往生命里注入新的东西。
我想不通。
我十三岁,我往新生命里加了无数辣熏香肠烟熏腊肉糖醋里脊回锅肉红烧肉盐爆鹅肝卤牛肉拉面火锅麻辣烫酸辣粉烧烤香烩牛杂粉丝猪脚汤,为什么我还是不好看。
做决定前那个夜晚我想了很多,一次次地埋怨上天。
想说不公平,可是我有钱,只是有点胖。
我问,我能变好看一点么。
上天沉默。
再问,那人能喜欢我么。
没有回应。
沉默即默认。
所以为了上天的默许,我下定决心,去采风、写生、减肥,做不一样的自己。
三年后,我和季风回来了。
我178,132。这次的分别是身高和体重。
一路上,被无数女孩抛媚眼,送情书,还有好几次的以身相许。
做帅哥真累。
做洁身自好的帅哥更累。
现在,云城的姑娘们估计都认不出我,但她们必定都爱我。
看着苏青的脸,让人心安。奇怪的是在外三年,我极少想起他。
我以为我的感情是可以经过时间而变得浓烈或者淡薄的东西。
可刚回来,一看见他,我心里的感觉重新变得活跃起来。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大概这辈子我都认定他了。
我向他走过去,面上是一个真诚的热烈的笑。我一边笑着,一边走到他跟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走之前我不过到他肩下,和他说话每次都要仰起头。
再见时却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
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尽管它没有带走我心中的喜欢。
我很快松开他,说: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回来了,真想你啊。”
“你好吗?这三年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这三年可真是累死我了。不过,虽然累的够呛,但收获更多。”
“我送师傅回去休息了,刚把他安定好从他家出来呢。”
“你怎么在这里?虽说我提前寄了信回来说了回来的时间,但很可能是不准的。”
“娇娇的婚期就是这两天吧?我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她出嫁前回来了。”
“大家都好吗?”
“来了就进去说吧?”
苏青含笑看我,听我滔滔不绝地说,也不打断我。只等到我说完停下来了才回答:“三年不见你倒是变了很多。大家都很好。我也只是过来看看碰巧遇到你。景莹小姐要成亲了。你们的婚约虽然取消了,但也许很快就有人来向许老爹提亲了。”最后一句他揶揄打趣我道。
我爹我娘、还有娇娇她爹她娘,见我叫也都跟着我叫娇娇。
只有苏青觉得不妥,坚持叫她“景莹小姐”。
我不想和他谈论我的婚事,打了个马虎眼过去,问:“那个素珍小姐嫁人了吗?还是仍然在坚持等你?”
苏青一愣,一脸不解地看我。
那个素珍是白素珍,不过此白非彼白。
这其中原委,在我离去以前就早已了然。
苏青来找我画画的时候,彬彬有礼,却缺少生气。
他没有恋人,双亲也健在,还有一个虽然刁蛮但还算善良的妹妹。
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的丧。
转折点在于苏珍,或者是素珍。
她不姓苏,而是姓白。她和苏父母一起,撒了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谎。
这个局就是由她假扮成苏青去世的妹妹。
兄妹情深。
苏青有一个妹妹,是真正的苏珍,但她在十二岁的时候就生了病去世了。
他们平时感情很好。
苏珍逝世前一天还和苏青与平常一般无二的聊天说话,她还说第二天要吃她经常去的她最爱的那一家早餐店里吃早餐,央着苏青带她去。
这样一个鲜活的人,苏青怎么肯相信她死了呢?
他不肯相信苏珍生病去世的事实,虽然不吵不闹,却也不吃不喝。
整个人呆呆的没有生气。
苏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心中痛楚,又见儿子这般为逝着伤怀。
所以秘不发丧,只静静将苏珍下葬。
而假扮苏珍能让素珍靠近自己喜欢的人,她同意了。
这些事我家老头老母唏嘘不已,也不肯在家说起,我自然无从得知。
而一向什么都对我没有隐瞒的娇娇也不知道,所以和我也无从说起。
而来找我画画的那些闺阁小姐因着家教礼法和男女之别,和我更是无话可说。
所以这些都是后来我在望月楼里听说的。
望月楼是一个好地方。
在这里能望见头顶的那轮月亮,美轮美奂。
能结交许多绝色的佳人,同她们把酒言欢。
还能听到自己喜欢的人的过往。让人多沉寂,多唏嘘。
去感慨他。
快心痛他。
苏青回过神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实我早知道素珍也许了亲,是娇娇写信告诉我的。所以我没有回答,反而大着胆问他:“假如我是个女孩子,你会不会喜欢我呀?”
“会的。”
“喜欢到会娶我?”
“嗯,喜欢到想娶你回家。”
苏青的回答和三年前送我时一样果断,我没有继续问,觉得对话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假装他是真的喜欢我、假装他是真的说要娶我。
他没有进去,送我到门前就自己走了。
走之前,他这样对我说:“我有东西要给你,你明天来拿。”
第二天我起床起了早饭就跑着去了。
苏青递过来一个紫檀木盒,我还以为是杜十娘的百宝盒。结果打开,里面是一堆纸。
准确的说是:一沓信纸。
我放弃了将路过的风景描述在我给苏青写的信中,而是一张一张画下来,那些最震撼我的、并想与之分享的风景。随后装订成一个小册子,然后寄给他。
这样的册子我每半年寄一个给他,三年下来一共是六个。
我还给他写了好多信,他从来没有回过我。
因为我总是变换位置,往往信寄到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其他地方了。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喜欢给他写信,我喜欢那种和他分享的感觉。
我不敢要回信,所以每次都在信尾写一句“莫回”。
原来他每次都给我回了信。只是寄不出去,就一直收着。
“我们总是走到一个城镇里住几天,然后在周边村镇呆上个把月。第一天我们只走了几里。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我脚后跟立马磨出了水泡,师傅一路上很照顾我迁就我,我不好意思再拖累他就忍着一直没说。
结果回到家的时候水泡已经磨破了,脚上全是凝固的血,鞋袜和肉黏在一起一扯就痛,更别说清洗上药了。
师傅对我说,既然是结伴而行,对同伴负责就应该发生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困难都说出来,而不是自以为的瞒住。这样看似是为他人好,其实最后反而拖累了旁人;原本慢悠悠地走三天的路就能到,却因为隐瞒自己的情况而迫使行程中止,最后反而走了五天。
我大受震撼,心中十分惭愧。
后来休息了三天脚才好,这期间师傅没有出门,陪我在家聊天,和老乡们闲聊。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对自己负责,即是对同伴负责。这是我学到的第一个道理。”
“行了三个月,我们到了最东边,改坐船。船真大啊,开得那么稳,师傅还是不适应晕船了,一路上都呆在船舱里,直到船停泊靠岸了才下船到岸上走走看看。可惜了路上那么美丽的景色,他无心欣赏。
相比之下,我的情况还算好,吃得下睡得着,还能到船板上看夕阳。
这次轮到我来照顾他。
我一边陪他,一边打开窗支起画架画画。这时候我无比庆幸自己会画画,因为我不必费劲描述一路行来我所看到的风景,不必告诉你这个地方和云城有何不同,因为我把这些都画了下来,他们的穿着打扮,风景地貌如何。看了这些,即使你不离开云州,也能领略其他地方的风景。而这正是我跟随师傅出来采风的初衷。
所有的景色如图:”
“我们到了一个小渔村,他们世代以捕鱼为生,生在海上,死在海里。就连很小的孩子都会游泳憋气到水下捡好看的石头珊瑚,才十岁的孩子就和父母出海。
另外,他们的皮肤都晒得很黑,大概是从小就在海边,玩水出海之类。虽然和我们的肤色差异很大,但他们很健康。我很喜欢他们小麦色的古铜肌肤,也很欣赏他们爽朗的性格。如果你遇见他们,我想你肯定也和我一样。
我们寄住在一家有四口人的渔民家里,女主人每天都用新鲜鱼类并用他们特有的烹饪方式烹煮来招待我们。她做得很清淡,保留了鱼原来的鲜味,也没有腥味。师傅很喜欢,我也是。”
“今天我在海滩上捡潮退后落在海边的贝壳,有小孩子在附近玩耍,我便坐在柔软沙砾的沙滩上画他们。后来他们都停了下来,围着我看。我画好后把画送给了他们,他们送了我很多漂亮的贝壳。
后来我们寄住的女主人帮我把那些贝壳穿成各式的手链和项链,还说这是大海送我们的礼物。而他们的风俗是将之送给心上人。
女主人说,以后我如果有了心上人,就把这个送给她。大海里的海神就会知道我的心意,保佑我们相亲相爱,一直在一起。
因为我收到了很多,而且我的年龄还小,这种事可以不必着急。所以我将大海的礼物送你一份,希望海神保佑你和你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恩爱两不疑”
“在海边呆了一个多月,习惯了一望无垠的碧蓝大海和万里长空,海边的风轻轻吹拂在脸上很舒服,还有吃不完的海鲜和热情爽朗的人。在他们之间,我很快乐。”
“我们行到了北方,却似乎是在错误的时间到达。听说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我和师傅都没有准备,最厚的衣衫也不过是单层的薄衣,被冷得浑身僵硬,几乎不能动弹,直到我们去衣料铺里买了成衣,穿上了齐全的装备以后才缓过来。”
“我觉得好像来到了天堂。在酒楼点了两菜一汤,点菜跑腿的小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问我们确定要点这么多?一路上我和师傅的饭量两菜一汤刚刚好,不过他既然问我了,我寻思不如再点一个汤面。
最后没有点成,因为小哥好心地劝我们等菜上齐了觉得不够再点。我和师傅就答应了。
没想到上来的菜个个都比脸盆大,怪不得小哥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们。第一次到北方,闹了笑话。点的菜我们吃完了,本来是吃不完的,我们请了门口两个衣衫破烂的人同我们一块吃。”
“这里的女孩让我想起娇娇,觉得她应该在这里。”
“整个世界一片洁白。我们被这雪困住,车马不行,便安顿下来,住了三个月。
雪越下越大,没有要停息的样子。
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整个世界一片雪白,很宁静、很美好。
虽然天很冷,但我看见仍然有人在外面玩。
他们把雪堆成一个人的形状,还给它们穿上衣服,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胖有瘦,甚至还有老有少。
然后他们开始把雪搓成球的样子,接着分成两个阵营,开始互相扔雪球。
玩累了就躺在雪地上大口喘气,口渴了就张着嘴吃飘洒的雪。
我也试过一次在外面这样做,结果发现自己一呼气嘴就冻住了。
但是真的很有趣。
这几个月里我打雪仗堆雪人,看雪景,画画,大口吃肉。
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奇异。”
“真希望你也能看看我看到的这一切。”
“雪化后,我们开始向西边走。西北的草原和东边的海一样广阔,我和放羊的小孩一起把羊从圈里放出去,看着他们在草原上自由吃草,然后躺在青草地上看云。天离得那么近,好像触手就能摸到洁白的云。
海边的孩子从小就会泅水,而西边的孩子从小就会骑马。
他们的骑术真的很厉害,让人震撼。
更有意思的是,狗居然会牧羊,并且做得还很好。
这一趟旅程很有意义,我见到了以前知道但是从没亲眼见证、亲身感受的;也有从前不知道而现在知道了的事。
我很幸运。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而你更幸运,你知道吗?
因为你无需行这万里迢迢就能看到、知道。”
“离家一年半多,我长高了不少,离家的三个月里我迅速瘦了一圈。可能是路上没有零食吃了,兼之舟车劳顿,但是一日三餐我都按时和师傅一起用的。
我没有刻意少吃过,甚至因为每天东奔西走胃口大增,吃得比以前还多,但体重只减不增。我想等我回来你们都认不出我了,我大变了。
这一趟旅程,让我身心都得到升华。我真幸运。”
“昨天我吃了晚饭,因为疲惫整理了一下画稿和行李就睡了。睡到半夜忽然醒了,撩开帐篷,只见外面火光冲天。
我以为是走火了,但发现大家都围在一起唱歌跳舞,有人坐在篝火前烤羊腿,师傅也在里面,我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吃了羊肉喝了酒,还被人拉着一起唱歌啊跳舞啊。
我哪会那些呀。
可我没有拒绝,和他们一起,模仿他们。
我很快活,他们也看着我笑。”
“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师傅担心坏了,以为我得了什么恶疾。我也吃了一惊,但我很快想明白,一半是因为他们给我喝的酒太烈了,还有就是我感到太累了趁机好好地休息了一下。”
“他们都笑我酒量差。我不服。就像我三岁开始和师傅学画画,他们出生就开始喝酒了。两件事是一个理,个人有专攻。”
“开始一路向南。”
“绕了一个圈,离家两万里。越靠近家,越想你。”
“听说晚上有篝火晚会。吃了晚饭以后我和师傅收东西,然后拉着师傅一起参加晚会。相比他们男女老少的盛装出席,我和师傅简朴得立马被比了下去。有好心的婶婶给我们衣服换了,这样我们看起来就一点也不像外地人了。”
“第二天我问婶婶在哪里能买到他们这样的特色服饰,婶婶说何必去买,她家里就有。就送了我和师傅各一套。我说我还想要两套女装,送给家里的妹妹。随信寄到的两套就是婶婶送的,送给我的小娇娇和苏珍。婶婶如何也不肯收钱,最后我给她画了一副全家福,她倒很高兴,把画裱起来挂在房间里。”
“再往南走,就是深山老林和不世出的山寨。我以为他们闭塞必定也古板,结果第一天晚上就惊呆了。我收到了三双女鞋,齐齐整整放在窗口。”
“山高,水长,月小,何皎皎。大家都紧闭门窗,我以为是谁晒鞋子晒错了楼台。然后听到了门口敲门声,那个糊涂的姑娘来要鞋了。我打开门就被姑娘利索地抱住了,是个漂亮姑娘,我从小就喜欢漂亮姑娘。”
“我有所思在远道。”
“他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是看上了谁,就把鞋子放在窗台。放鞋子的女孩晚上来敲门,如果有意,就让她进来一夜春宵。”
“我从小就喜欢漂亮姑娘。漂亮姑娘在门口,我不能不让她进来。她挂在我身上,像条八爪鱼,我扒不下来,只好用画画打发她们。”
“三个姑娘,我画了一晚上。她们或紧抿的唇,或勾人的眼,或精致的妆,或纤细的小脚。”
“我遇到了一个同娇娇一般年纪的女孩,她在路上遇见我和师傅,拦下我们。
她一眼就看出我们的装扮是采风的模样,奇特的是一路走来只有她一人如此。
她请我帮她画一幅祝寿画庆祝家里老人的大寿。
我们约好以后再见。
我去看望她,或者是她来。”
我很喜欢她。
我,找到同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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