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垣京西侧，桃花林。
垣京的灵脉早在千年前便断了，花残凋敝，只剩棵孤零零桃树上，留有那么一朵粉花，苦苦支撑严寒。
正像此刻桃花树下的女子。
沈小檀黑色外衫被血沁湿，虚弱不堪地靠在桃树上，手上血液沿着不悔剑嘀嗒淌落。
修仙之人，筑基后便不该再畏这点人世严寒，而她到达化神境，已是六百多年前的事情。
沈小檀摇摇头，心中哑然。
伤重如此，竟久违地感受到寒冷。
低头瞟了眼身上伤口。肩膀处北海恶龙留下的爪痕深可见骨，周围烂肉发紫，显然有毒，十分惊心。
她在北海屠应龙时，被埋伏暗算，本就受了重伤，再面对修为与她相当，修仙界臭名昭著的魔修——老鬼，她没有胜算。
日暮夕照，穷途末路。
而另一边，将她逼入这绝境的老鬼却是喟叹一声，满足不已。
不管遇见何等凶险，皆面不改色的逐日宫首席弟子。收服上古妖兽姑冼，短短六百年便到达化神之境，修仙界人人艳羡的天才……
那又如何？
老鬼阴鸷地笑出声。
此刻不也狼狈地倒在他面前仰视着他，像条案板上的鱼。
可生死之境，沈小檀面上仍是冷静得像块极寒之地的冻木头。
她向来如此。
又或者，她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感。
“去北海除恶龙之事，我全程保密，只在临行前告诉了师弟一人。”
沈小檀闭闭眼。
“你从何处得知我行踪的？”
老鬼一愣，哈哈大笑。他没长良心的心里，都对沈小檀生出点同情。
“你心中既然已经有答案，为何还要问？”
是啊，为何还要问。
沈小檀咳出一口黑血，良久，苍白的面孔昙花朝露般，冷冷地笑了。
她知道逐日宫内有人与魔修勾结，想下手除掉她。
刹那间，她眼前浮现起六百年前，自己刚突破化神境的那一刻。师弟裴英脸上所见的不是喜悦，而是……层层掩盖的恨意。
她爬得太高，太快，太专注，太忽视周围。又一意孤行，太信人性美好。
所以直到死前，才发现她信任的师门、挚友，她身后的一切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她看了一眼不悔剑，道：
“忏。”
忏她执迷不悟，忏她明知此次去北海凶多吉少，还是毅然决然。
不悔剑杀人、杀妖、杀魔、杀鬼。除人间恶，守尘世善。“忏”字，是沈小檀留给不悔剑下亡魂的，最后一个字。
而她现在说给自己听。
不悔剑颤抖着抬起，似是在拒绝主人下达的命令。
“垂死挣扎！”
老鬼冷哼一声，准备迎战。
可不悔却在空中画了个圈，转瞬便剑尖倒转，直直指向沈小檀的胸口。
“我不会做你的傀儡，老鬼。”
“你们想要的东西，我也绝不会交出去——”
沈小檀低声道。
老鬼察觉有异，霍然大惊，但已经太迟了。
不悔剑插入沈小檀胸口。霎时，她怀中便涌出铺天盖地的灵力，身体龟裂，魂魄破碎成千百只灵光缀翅的透明蝴蝶，像上古的神祇，随着漫卷而来的狂风，消失在无明之地。
枝头那朵桃花被风一惊，落在空无一物的土地上。
·
泰来镇，上遥村。
一支诡异的队伍正朝山里的乱葬岗走去。
要说为什么诡异，因为这群人，抬着一个女子。
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
草席中，她落下的纤白小臂在空中摇摇摆摆。女子皮肤尚有些温度，连面色都还红润着，仿佛睡得香甜，等待嫁去，和夫婿共享新婚的美梦。
沈小檀便在这女子身上醒来了。
木板一上一下颠动，把她从迷茫中颠出点知觉来。她能感受到魂魄在和这具身体缓慢融合，却不能动。
这是哪里？
沈小檀手指微动。
她胸口处还残留着被刺穿的剧痛……等等，好像并不是错觉，她确实感觉到，这具身体的胸口也有被锐器刺穿的刻骨之痛。
沈小檀藏在草席下，微小的动作不至于被人察觉。她透过漏下的月光，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好像是……嫁衣？
沈小檀的头开始疼起来。
她自毁肉身，本想找个新鲜点的尸体借尸还魂，可这个尸体——未免也太新鲜了，还是新婚之日死的。
才出虎口，又被卷进新的麻烦事。
木板冷不丁被不讲究地摔在地上，拉扯到沈小檀胸口的伤，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四周鸦默雀静。
过了一会，一粗犷男声颤巍巍道：“……你们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你，你说什么吓人的话？刚刚不是确认过好几次，她就是断气了！”
“就是，自己吓自己！”
有草席挡着，沈小檀摸了摸胸口残余的血迹。伤口很深，是刀子捅出的致命伤，要不是她的神魂撑着，这身体早又死了四五次。
她隐约觉得魂魄有些不对，不过并没太在意。转生之术副作用本来就多，毕竟是逆天而行，能活着就不错了。
现在更重要的是——这具尸体遇上了什么事？
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在沈小檀头顶十尺左右的地方，要么他们都是巨人，要么她现在躺的地方，不是平地，而是地下。
很显然，她的“尸体”刚刚被扔进一个坑里。
提问：
尸体被扔进坑里之后，会发生什么？
沈小檀的内心沉默了一瞬。
除沈小檀外，这块坟地中此刻还有三个活人。其中一人脚步声左轻右重，应当是个跛子。
那跛子从包里掏出一扎符纸，声音针扎似的尖细。
“过来帮忙，速战速决，这地方待久了可不安全。”
“一个臭道士在这儿摆什么神气？”粗犷汉子小声骂咧着，从跛子手上抢过一指厚的符纸。
见跛子左手捧着巴掌大的小鼎，右手又提着几个白瓷罐，粗犷汉子不耐烦地道：“怎么还这么多步骤？像前几次那样，随便贴点符纸不就成了？”
跛子嗤笑一声。
“你懂什么？这梅小檀生前是个痴傻之人，若是有什么执念，可不像二少爷之前杀的几任夫人那般，像人似的讲得通道理。寻常的手段我怕镇不住。”
原来这个新娘叫梅小檀，她们名字相同，冥冥中倒有些缘分。
沈小檀心道。
那符咒对原本的梅小檀的确有用，但此刻梅小檀的魂魄早已经消失，估计已下鬼界转世投胎去了，壳子中换成了她。
这符纸对她并无用处。
所以沈小檀一时安心地躺在尸坑里，听他们忙上忙下贴着符纸，顺便探听原主的故事。
梅小檀是个弃儿，被梅家养父母从山里捡来的。
她那时候两头扎着小揪揪，光脚踩在冬天冻硬的土地上，满脚的伤痕，养父母问她名字的时候，傻笑着说：“小檀、小檀。”
于是她便叫“梅小檀”了。
少女娇憨惹人爱，但养父母却并不怎么喜欢，只是捡她的时候，见她身上衣物值钱，觉得应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小姐走失了，很快便会有人来找，到时必能得到好大一笔感谢钱，才养她的。
只可惜，从没人找来过。
所以养父母后来对她也越来越不耐烦。好吃懒做的弟弟欺压她，在家中从未享过一天好日子。
而她的夫婿裴翊，是当地有名大户裴氏的二公子——也就是这几人口中的二少爷。
大户人家，为何会娶这么一个身世不明的傻子？
因为这位裴氏二公子，裴翊，不是个好人。他连续娶了好几任夫人，都死得不明不白。虽说对外宣称这几位夫人是因病而死，但众人心中自有猜测，没人愿意再将女儿嫁给他。
除了并不喜欢梅小檀，又正好缺钱的梅家养父母。
而梅小檀在新婚之日拜堂时，不知做了什么，惹怒了裴翊，被他一刀刺死。裴家便决定把她的魂魄锁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就像裴翊的前几任夫人一样。
沈小檀皱起眉头。
这群人真是恶毒至极，还偏偏姓裴。让她想起前世被师弟出卖，被魔修埋伏，自爆灵体的经历。
她眉头皱得更紧。
照理说，这些人她该直接交予附近管事的仙盟，经他们定夺后再做处理。
不过交给仙盟？她现在对仙盟没什么信赖可言。
何况她斩妖除魔多年的习惯是，杀妖兽能一剑毙命，便不会出第二剑。
能自己解决的事情，不麻烦别人。
沈小檀边想边勾勾手指，确定已经完全掌控这副身体。
她纤细的手指握紧，手里先是有星星点点的灵光闪现，消散后，她再握紧，重复数次，手中断断续续汇聚起一股灵气的小龙卷风。
还好，这身体虽然是个凡人，没什么力量，但灵力资质不算差。
这就好办了。
她两手合掌，眸中清明。
只要到达练气一层，对付这群人，不在话下。
林子里开始微微地起了风，那跛子神情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大汉问道。
“想必是阴灵作祟。”
这跛子是个半道出家的修士，但也能隐隐察觉到林中的气氛有些不对，他从背后掏出一把剑，边说边含了口葫芦里的酒，“噗”地喷出一大片水雾来。
他手上折子点燃，明黄烈焰从空气中卷过，像要燃尽一切般霎时蔓延到整个剑刃。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学过点东西的人。用剑给她钉到坟冢底下，别说是个傻子，还是个死了的傻子，就算是天上的仙人，今天她也爬不出来！”
风越来越大，灵力涌动，四处冲撞。修士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那贴满符纸的深坑。
裹着沈小檀的草席微微下滑，露出女子的半张脸来。
女子新婚燕尔，妆容温婉，像朵桃花在尘世温柔地摇荡，一点也无被生生刺死的恐惧之相。四周的灵气旋风般卷起女子的身体，树叶刷刷作响，正像灵力冲透她身体中经脉的声音。
引气入体，是凡人进入练气期的必修之路。
女子双脚微微离地，灵气在她丹田处不停回转，积蓄力量，随即像海边霍然拍下的大浪，一波接一波冲破四肢百骸。
千年每日的修行，灵气的掌控她早已刻入骨血、魂魄，如呼吸一般纯熟，不需要再流经意识，只是本能。
修士并不知道沈小檀体内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只当自己像往常一样，在处理作祟阴灵。
他大步踏出，举着火剑猛然朝女子刺去。
晦气了一天，总算遇到件好事。
沈小檀面色冷硬，猝然睁眼。
她有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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